她还有猪肚塞鸡这道菜,动不动抱着猪肚作势要拋出去——温碧霞还很年轻,戴墨镜装酷的样子,冷不防来一句:你有没有刮过子宫?邱刚健剧本的台词就这样,和生活氛围有落差。如花胭脂扣,十二少喃喃的说,喜欢你浓妆,淡妆,没有化妆的样子,超越时空的文艺腔。我忘了《人在纽约》是否也是邱的本子,斯琴高娃踉跄的满屋子走,一个个窗子打开,要让纽约的气进来,让全世界的气都进来。而斯琴高娃演的是赵红,在唐人街餐馆的厨房,笑道:香港人开湖南园,卖北京烤鸭,骗洋人。厨子拿了个鸭子,在屁股插了个饮管,要她吹。这也是很邱刚健了。万花筒似的80年代香港电影,没有了邱刚健,也很寂寞。
吴君丽,瓜子脸孔,俏丽的古装美人,她是《白兔记》命运多舛的李三娘,井边打水,巧遇咬脐郎——是呀,脐带是口里咬断的,苦到一个极致,女人窘迫的关头,她在寒碜的磨房,惨到手无余物,只有牙齿,咬了脐带,天地茫茫,一个悲怆的母亲,不论生死,或者落到自生自灭的境地:欲送灾殃随水逝,何堪恨海与天长。换了一个天地,她可以是鲤鱼精,以异类之身,试探书生的真心,可那只是戏曲传奇,异类永远是异类,观音菩萨赐她拔去三片鱼鳞,小隐打落凡间受苦,是一种苦在心头也心甜的浪漫,而浪漫如碧波潭里的仙乐余韵,不是现实。多年后,她接受访问,知无不言,但是你不问,她不说,问起了,她便坦承。委婉的,她的男人是有家室的,她粤剧半途出家,主要是有人支持……点到即止。访问者,问她是否痛苦,她说毕竟对方有一头家,不可能……语未完结,可是余情犹在。后来也就不需了结,终须了结。她言词依然有礼,然而说起任白二位坤伶的事迹,她总觉得老来得伴,也是好的。
她南来献艺,都是首本名曲,清唱或兼绸带舞,曲目包括《香罗塚》《双仙拜月亭》《百花亭赠剑》《为郎头断也心甜》。
《人在纽约》到底是电影,斯琴高娃念着年老母亲,千里迢迢的要接来美国住——终究是丈夫的口头敷衍。三个女人杯酒解愁,可那时觉得刻意到极点,中港台三地女性一杯杯苦酒,但求胸中郁闷冰消瓦解——那时都已经1989年了。古老的女子不是这样的,其实也不用太古,介于新旧时代的一个花旦,则属于另外的世界,说话永远谦逊客气,词语克制有分寸,口风不露。
蔡琴有首《你不要那样看着我的眼睛》,当年很惊艳,爵士味道浓厚,满腔热情,要择人而托付——不是欲拒还迎,而是“……冷漠的脸,火热的心,我的秘密,在你面前,怎么躲得开……”老歌迷想必记得,萨克斯风的千回百转,那把女声时而低沉,时而高亢,可掩不住那份喜悦,绽放出花来。唱片封面不过是黑白玉照,但是她炯炯有神的眼睛,不是他,而是她,那样的看着别人的眼睛,曾经一度的掏心掏肺。多年前,她演的一部《地下情》,常有凝视而笑的镜头,不时对着录音机说话,在角色横死之后,幽幽的声音偶尔传出,好像未完的遗愿。她的睿智幽默,演出颇具阴霾内心的戏,实在吓人。
那个时代的娱乐娱宾,只求笙歌,不问伤怀愁绪——个人是渺小的,痛苦也是微小的,不值得放到台面来侃侃而谈。谁无哀乐,不应留着点滴在人前,和现在不一样——如今表面再绚丽,也是血肉之躯,已经不畏惧展现七情六欲在人前了。
蔡琴开演唱会,不知怎的,予人一种伤感情怀。没有花月良宵,没有怀旧的不了情,而是欲与何人说的无奈,借由歌唱为名,一诉衷肠:疫情后遗症,亲人无法相见,即使见面,也是亲人老病,说也是说不得。她索性就把脚患公开,只能微微起舞,最吃惊的是原来她在乎那段已逝婚姻的蜚短流长——被说成仅有柏拉图式的爱,她乘机否认,是的,再难堪,从前还是有欢爱缱绻,两情相悦。可是她选择解释……此刻纵然是过去,她也是还原个清楚,不容混淆。也庆幸她是个歌者,有个舞台来“听我细诉”,且歌且诉,歌迷群众只有将蔡琴的苦水,当作珍贵的诉肺腑。
那个时代的娱乐娱宾,只求笙歌,不问伤怀愁绪——个人是渺小的,痛苦也是微小的,不值得放到台面来侃侃而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