近来托友人之福,寄来(亦舒)《永不永不》,倪女士晚近观点很值得看:她多年来仍然在读石头记,“……一切人情世故,变变幻幻,都逃不过曹霑(编按:曹雪芹)的一支笔……”。此话极善,唯世间书册,自有缘法,不亲不近曹公的笔下荒唐事者,大有人在。倪女士说读某君,莞尔,此人肯定没读红楼——她年轻时喜欢张爱玲,也不是无端端的。张的《金锁记》开篇,三奶奶丫头凤萧和二奶奶那边的小双对话,说着陪嫁衣裳,就曲折道出了二奶奶七巧麻油西施的身世来。这么一个笔法,就很红楼梦了。

通灵宝玉是女娲忘了拿起补天的一块石头,下凡是历遍风月情浓,怜爱各种女子,甚至是俊美年少,即是尝尽情海沧桑,超度了风情月债。

还在疫情中的时候,得了一本《几回清梦到花前》,副题是:《红楼女子的草木情缘》。

32开本,不算是袖珍本了。可因为里头装帧设计古色古香,附有乾隆120回抄本原文引图,《金玉缘》内页的绣像图,还有日本岩崎常正的《本草图谱》,一切似乎浓缩其中,我顿时觉得目迷五色:厚甸甸的,非用老花镜细察,不得其究竟。彩绘的花影,表面是标明植物的本相,实则意喻着小说里女身的命运预言。这种读红楼的乐趣,大概只有深谙大观园红粉金钗的来龙去脉,才能领略一二。本来我从前看这书,就图个琐碎细节的微妙可观,就如荣国府宁国府,奶奶小姐不断,丫头们也不少,辨认起来,也得花点工夫。不像现在的小说,几个人物,来去对话,描写心理,或者索性冗长的追忆旧事,不必寻求可读性。

倪女士的说法,买一套大字本,天天看一段:我以前就知道戚序本,散装大字,可惜余生晚也,后来找到的如砖头重,要正襟危坐来看,不能舒卷而展。更有一部“有正小字本”,结果是大开本,四个书角硬刮刮,遍地红的封面,底色反白是改琦(清代画家)的黛玉图,里面的抄本是大字剪贴而成,浓缩成小字,精装巨本,却亦不能卷书而阅,确实一憾。

彩绘的花影,表面是标明植物的本相,实则意喻着小说里女身的命运预言。这种读红楼的乐趣,大概只有深谙大观园红粉金钗的来龙去脉,才能领略一二。

张一部《红楼梦魇》,初版封面很有名,是她精心设计,不用赘言——七八十年代还有朦胧花卉系列的封面,红楼梦魇的花影有深浅,有浓淡,如红莲开尽,又似胭脂红淡到时空的边际。中间粗宋字体,方正之中有尘埃落定的味道。她这种游走各版本各抄本的红楼迷,是少有的。加上后来英译海上花列传,当中得益,领悟到的章法,都转移到《小团圆》里。若有“过犹不及”,则是书里集中九莉的观点,要是打破了单一的视角,就是另外一番景象——当然创作是颇为个人的,他人的意见根本纯属多余,仅止于叨絮的指指点点,且原作者并无要求征询人家的赐教。张女史熟读红楼,借回来的是大字抄本,每个字巴豆这么大,稍微眼生,也就觉得了。

也不是当年图书馆里借的什么红楼论,挑明思想主题,揭露封建社会的黑暗面——清朝人有没有这种意识觉悟,还成问题呢。这类解读方法,延续了很多年,比较退而求其次的,是推敲红楼的诗词歌赋,间接的算命一般,推出人物的下场:作者本来也爱拋出线索,梦中画册,正册金钗,副册金钗,要诸君堕入云里雾里。但到底亦有猜谜借喻的趣味……一心要窥探文学殿堂的正经人,暗地里会嗤之以鼻。又或有人,听到武侠小说,那种避之则吉的脸孔。同样是一回事。

手边一个盘花形状小碟子,绘有侍女二人,坐石边草地,手上皆有花草,俨然是香菱和豆官在比着姊妹花和夫妻蕙。时间还在瓷碟里,是一个暂时没嗅到世态炎凉味道的角落,青春少艾预先感受仅存的欢乐。等到后来,梦痕依旧,红楼如水色镜花为止。

历代拥钗派还是拥黛派,倒是单调。也有红楼迷想到其他人身上去——毕竟宝玉在里头,是极为稀罕的怡红公子,是众香国里的可依赖对象。红楼梦魇里提及某迷失稿件,他沦为更夫,史湘云为乞丐,两人落魄,在大雪地里相逢……这种富贵终成浮云,自是合理,可过于凄惨,叫人浪漫不起来。憨湘云只宜醉芍药。那《几回清梦到花前》,自然不会忘了“开到荼靡花事了”的麝月,和人斗草,弄污了石榴裙的香菱。这些女子或多或少,与宝玉缘深缘浅,造成看官的诸多联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