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年过半百的我,还只懂得欣赏一尘不染的人与事,那时间都做什么去了呢?
我记得在回家的路上,我们坐在地铁里,你问我“你知道这出戏里的‘彼岸’指的是什么吗?”我犹豫了一下,很惭愧地说“不知道”。你应该是有点错愕,这小孩究竟刚才的两个多小时看了什么?但你没有说什么,只是很有耐性地给我上了一课,讲述海峡两岸的历史。那个时候,你才比我大一岁。
我记得还有一次,也是在维多利亚剧院外面的草坪一带。我们应该也是看了舞台剧往地铁的方向走去。我不记得我们看了什么,在讨论什么,但你的一句话让我印象很深刻。你说:你真的是活在一个完美世界里的人。如果你长大了,发现世界不是那么完美,不知道你会怎么样?
如果那是一种幸运,我的幸运持续了很久很久。
那是一个与生俱来的能力。
有时候我想着你撒的谎。把实情说出来难道不会快乐很多吗?离开那样的状况难道不会轻松很多吗?但你都没有。到今天都没有。如果你当年这么做了,我完美世界里的鲜花和星星就会被摧毁。或许是命运,或许是我们每一个人的个性使然,或许是你想保护我,你坚持的谎言圆了一个孩子的梦。
不是只有完美的世界才美。
不是只有鲜花和星星才美。
那天我和秦到Lucca小镇去。天很蓝,飘着一两片浮云,微风轻轻地吹着。我从袋里掏出手机,拍下那让人感动的景色。
弟弟马上说:“你当然不记得啦。你躺在床上看书,根本什么都不知道。”
那么破,那么美。那么让人心痛。
后来我逐渐明白,因为我摆上鲜花,挂上星星,你来到我的世界里,也会舍不得把它破坏掉。于是你们都变成我希望看到的样子。在我面前。
最近有一次和母亲及弟弟翻看旧照片,看到一张母亲在找到正职以前,当补习老师的旧照。她在照片里和一名补习学生坐在一张沙发上。那名学生亲热地靠在母亲身上,应该是很喜欢这名补习老师。
但我却没有讶异。好像这个世界本来就应该是不完美的。
我记得小时候,我还在念高中一年级,是一个对时事(或许包括现实世界)没有太大兴趣的孩子。你买了票,带我去看赖声川的《回头是彼岸》。我很喜欢那出戏,喜欢它的舞台美感,人与人关系与情感的深刻刻画,但其实我看不懂。
我们穿过旧城墙,要往城中心走去的当儿,秦看到一块斑驳沧桑的墙壁。她马上过去拍了好多张照片。残垣断壁上冒出来一小株春天的嫩芽。充满希望的草绿色。
至少在我还没有准备好以前,阳光下鲜花盛开,夜里星星闪烁。
母亲笑着说:“有这么惨吗?家里难道没有其他人在吗?”
弟弟继续埋怨:“就是这么惨。我每次都会坐立不安,又看时钟,又走来走去。一直在等。”
现在我看到那个不完美的世界了。
我弱弱地插嘴问:“怎么我都不记得这样的事。”
但你一直心怀梦想。就算事与愿违。
或许现在我看你,就像看那一段残垣断壁。
你这个可怜又可爱的人。你这个伟大的、卑微的、美丽的,让人不解的存在。
弟弟一看到这张照片,马上叫起来:“噢,就是他,就是他。每一次妈妈去他们家补习,我就没有晚饭吃。要等到很迟才有晚餐。”弟弟的声音充满委屈,好像近40年前的事情才刚刚发生。
我不知道小时候的你,指的完美世界是什么?是我看世界的方式吗?于是连世界的千疮百孔都让我用鲜花和星星掩饰掉,我只看到每一个人的优点。就像我看你一样。
一个人要好好地变老是多么的不容易;一个人要顺着自己的理想和想象,变成一个自己小时候想要成为的大人是多么的不容易。
我多么感谢我的人生里,我的完美与不完美的世界里有你。
一个人要好好地变老是多么的不容易;一个人要顺着自己的理想和想象,变成一个自己小时候想要成为的大人是多么的不容易。
就算是懵懵懂懂中做的决定,就算理由是出于你的胆怯和懦弱,就算有可能你就是一个惯性说谎的人,我似乎还是应该感谢你。
我静静地听着他们的谈话,那些孩子因为母亲不在家而产生的不安全感,想着我的一无所知,在自己创造的另一个世界里。那是一种幸运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