反抗,徒劳。但反抗是最后的美学,艺术家该有的最后尊严。

所以我忍不住想象,侯孝贤在脑袋忽然恢复敏锐的瞬间,听见或读到大家对旧事的忆述,会否似走进了电影院,独自沉静地坐在座位上,四周是无边的黑暗,连走道旁恼人的exit告示牌亦已熄灭,只有眼前的大银幕放着影片,片里有一张又一张的脸容,都是熟悉的,轮流情深款款地讲述“侯孝贤作用”当年曾经如何影响自己。他们每说一句话,侯孝贤便轻“嗯”一声,心里想着,是的,确是这样的,我记得,我都记得,在片场里,在片场外,我们确曾有过这样的接触与碰撞,我当时不知道他有这想法,也不知道她有这感受,原来如此,我总算明白。

传出侯孝贤患上失智症的新闻后,陆续有演艺人和文化人感慨感怀,忆述如何曾受他的电影感动,甚或近距离受到他的指导和启蒙;不知情者,颇易误会侯导演已经不在人世,众人所说皆是“悼词”,发表场合应是冰冷而哀伤的告别式。大吉利是。

但倒并非坏事。

最常出现在大家的感慨感怀里的关键字,终究是“感动”。容我再度引述侯孝贤许多年前说过的话:“其实我喜欢的不是所谓的感动。我认为电影假使能带给观众什么东西的话,最过瘾的应该是一种志气的激励,生存在这个世界里的一个意志。也就是会有一种激动、力气去面对生存世界中所遭遇的种种困难或不满、挫折,觉得生活应该继续很有力量地活下去,也就是激发一种生命力。”此时此刻此番话,抑或可供侯导演加油,志气、意志、力量,以生命为戏,直至再也不能。

侯孝贤虽被失智症困扰,但猜想仍未至于完全失去认知能力,只不过理解得比较慢,亦常听后即忘,或无法把听进去的话跟脑海里残存的记忆联结起来。如果有那么几个短暂的剎那,失智症恶魔忽然怠惰,侯导演忽然脑袋清明,听得明白所有言辞,相信必深深感动,而且感受到励志,众人的答谢式回忆或能撑持他再尽几分努力对抗恶魔,为了自己,也为了所有观众和所有受过他作品激励的人。是不容易的,然而努力本身便有一种艺术的力量,好像是尼采说过的,不管了,反正努力的人最动人,且让侯孝贤继续动人。

可惜脑袋敏锐难以持续,听了看了一阵子,银幕闪出几道横线,像讯号接受不良,然后,横线愈来愈密,愈来愈扰乱视线,声音亦逐渐模糊不清,时快时慢,终于变成一连串意义难明的噪音,愈来愈响亮,愈来愈刺耳。侯导演皱起眉头,心生惶恐,不明白发生了什么事,突然,所有影像所有声音归于休止,他发现自己身陷黑暗,悚然心惊,想拔足狂奔却又无处可逃。

听着看着,侯孝贤虽是硬汉,也湿了眼睛,如同无数的人曾经边看他的电影作品边流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