也许是个黑洞。失智症是从漆黑无光的洞里伸出来的一双魔掌,跟你拉绳对决,即使对方是命定的赢家,却通常不会一步到位地把你拉过去,而是慢慢地,像老猫戏弄幼鼠般,一点点地把你折腾,让你错觉有得胜的机会,但其实,失败的差别只在于速度之缓急,不管你年龄多大或不老,都像个无助的孩子,一旦被执起衣领,被硬生生地放置在绳索末端,你或迟或早总会被拉到粗绳的另一方。你的手掌被牢牢束系于绳上,这样的游戏,并非游戏,而是苦难的折磨,当时间到了,或者主管失智症的恶棍觉得玩够了玩厌了,轻轻拉动绳索,你便朝前扑倒,被无声无息无味的洞穴吞噬。那边没有光。

早已辗转听闻侯孝贤面对失智症的挑战。有一年,他在金马奖的颁奖礼台下,当然坐在第一排了,等候被引领登台颁奖;时间接近了,他忽然满目茫然,侧脸低声问旁边的朋友,当然也是影坛大咖了:“我要颁什么奖?”

侯孝贤其后顺利完成颁奖,朋友的温言解说唤醒了他的记忆,他亦肯定花了很大的力气,像跟魔鬼拔河般,把记忆的绳索抢回到自己这边。他取得了暂时的胜利。然而,之后呢?每回都要拔河?每回拔河都会得胜?抑或是,愈来愈没力气了,疲惫,手软,苦撑了一回又一回,有时候赢了,在健忘一阵之后千方百计寻回记忆,可是输的频率愈来愈密,手掌已被粗绳磨勒得血流如注,绳索已被染红,自己的脚步却仍愈来愈不稳,愈来愈朝对手那头挪移过去。

踏入电影界50年,侯孝贤导演拍了数十部电影,也许听得最多的回应是“感动”二字。但他说过:“其实我最喜欢的不是所谓的感动,我认为电影假使能带给观众什么东西的话,最过瘾的应该是一种志气的激励,一种生存在这个世界里的意志。也就是会有一种激动、力气去面对生存世界中所遭遇的种种困难或不满、挫折,觉得生活应该继续很有力量的活下去,也就是激发一种生命力。”

那头是什么?

但这边有,光都留在电影作品里。

朋友心里一惊,以为他开玩笑,定睛望着他。侯孝贤同样目不转睛地看她,她明白,他是认真的。

万一侯孝贤的病情不幸恶化,很可能到了某天某时,脑袋像摄影机被套上了镜头盖,被插走了电源,镜头里只见漆黑。也像摄影棚关灯了,人去棚空,连冷气机的轰轰回荡声音亦休止了,一切归于寂静。可是世间毕竟留有他的一出出的作品,和记录,和评论,和相关的一切一切。多年的创作心血不让时间复归于零,创作留住了生命,更让生命像紫光石般闪灿照耀,他的生命,他的观众的生命;创作自成光源。

光在,等于人在了。记忆会失,光,不会。看过的便被闪照过,不说感动,亦可道声感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