排斥与歧视,是一对难兄难弟。一窝猪仔,对着母猪的两排乳头,个头大的就是霸道,占尽乳头,个头小的老是上奔下窜,却也徒然。我们自小从生活中捡拾了“矮冬瓜”“三寸钉”之类的损人用语,便是乳猪群里强者蔑视弱者的心态展露。童少时从故事里吸收的“猪猡”一词,骂人蠢,怎么都比不上生活中用闽南方言“kiau thoo(撬土)”更损人——就是坏。所幸一代代师长耳提面命,总算让多数童蒙开了教化,从口无遮拦公然辱骂,逐步收敛只在背地里说三道四。

社会上凸显的鄙视现象,源于人们内心深处挥之不去的攀比与相轻。鄙夷源于自卑、自满或嫉妒,它看似外表强大,其实内心积弱。人性的偏见与生俱来,庆幸有识之士挖空心思、机关算尽,汲汲于提升社会文明指数,众生多能有所克制,只剩少数偏执者,持续狂吠狴犴。

上世纪五六十年代,新加坡方言群之间依然存在歧视,福帮、潮帮与粤帮经常因地盘“开片、拼水”,生活语言里也长满歧视词条。吾友念小学时,走在村庄的石子路上,一名年纪相仿的村童经过,必定大喊一句“hai lam kia,tsia tau sa bia(海南仔,吃豆沙饼)”,说完一溜烟边跑边回头,得意地笑。大考结束后某日,吾友身边又传来嘲弄的声音,便来了收拾臭小子的劲,追了一段路,把那家伙狠狠扑倒在地,此后那句嘲讽话便成了绝响。吾友当下快意满怀,长大后却觉得一句玩笑话,何必较真。

歧视的最高层次,是调侃羞侮他国,两千多年前已有先例——个子矮小的齐国使者晏子造访楚国,楚人让他从狗洞般的小门进入,而他不依,以机智回应摆平了楚国的狂妄。新加坡格局迷你,生活小康,一路来没少遭人唱衰。印尼前总统哈比比直言,新加坡在地图上只是个“小红点”;台湾前外长陈唐山损本共和国是“鼻屎大”的国家。损话听多了,也就不以为意,反正低头度日也是一种活法。

昔日夜里,我不时在香港大排档或庙街溜达,摊贩招呼洋人,经常当街直呼“鬼佬”,对方也不以为意。在粤语的天地里,“阿差、阿灿”的表述总能顺口溜出。40多年前,港剧《网中人》风靡香江,戏里偷渡客阿灿吃自助餐等行为丑态,让“阿灿”瞬间爆红,成了港人挂在嘴边的时髦贬称,这让人领教了影视的魔力。

汉文字里,南蛮、番仔、北姑、黑鬼、胡人、鞑子、倭寇、红毛屎、台巴子、苏北狗、南洋猢狲、高丽棒子等等称谓,逸居于稗官野史、轶闻杂谈里,信手拈来,不费力气。都说剃人头者,人亦剃其头,这符合人性互损复仇的特性。蛮夷之类的话说多了,自己也收割“支那人”“东亚病夫”“黄祸”的羞辱。英语里的“Chinky、Yellow monkey”,掉下的尽是狗眼看人低的渣屑。

社会上凸显的鄙视现象,源于人们内心深处挥之不去的攀比与相轻。鄙夷源于自卑、自满或嫉妒,它看似外表强大,其实内心积弱。

历史对人的鄙视,从“夷”字开始。文献古籍中,“夷”始终是个活跃的用词。文字忠实录下歧视的真面目:东夷、四夷、海夷、番夷、蛮夷……这些称谓,包藏着高高在上的蔑视心理。夷,是中原心态的具体呈现,贯穿数千年悠悠岁月。

若干年后,网络比影视更强势颠覆了人们的生活,“鄙视链”一词横空出世,把万物之灵厚积千年的鄙视心态串联成块,让芸芸众生见识了鄙视的庐山真面目。比如山城看不惯海市;东南睥睨西北;市鼠鄙夷山耗子;理工男唱衰文科郎;戏曲演员被损为“戏子”;削发为僧被称“秃驴”;性别男跨女界,呼之为“人妖”……这人性深处除之不尽的孽根,隔三两时辰便有歧视新苗冒出头来。

歧视圈,从赵府对孙家嗤之以鼻开始,涟漪就圈圈扩大到籍贯、肤色、语种、宗教的层面。它层层加码,从个体一路扩大到社群的集体蔑视;从一省一市提升到一国一区域;从东西方反转至南北半球。

不知何年何月,网民在歧视田里创收了“坡县”一词。初始未见坡民强烈反弹,及至近日,也不知何故,一池春水吹皱,“坡县”之说扬起了言论水波。当“国”遭矮化为“县”,降格数级,主权丢失,倘若要上纲上线,搞不好还有属地的意涵,情绪话招来不平之鸣,都在情理之中。不论有心或无意,调侃语或玩笑话,虽能收割一时快意,它却是坏了和谐那锅香粥的老鼠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