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爱玲带着《沉香屑,第一炉香》来见周瘦鹃。小说带着旧章回的气息,以及英国殖民地情调,写得很类似《歇浦潮》——葛薇龙眼中接近清宫秘史的场景,赛金花打扮的丫头们,氛围不是不像金瓶梅的。第二炉香也写香港,写夜里红艳的木槿花,南洋热带森林的回忆,背对背的虎斑莲花,其他毒辣颜色的黄色、紫色、深粉红……火山的涎沫。周瘦鹃喜欢花草,一定很有印象吧。通过黄园老人岳渊的介绍信,拜谒紫罗兰主人,两炉沉香屑,在其刊物发表了。

她之后许多作品发表在《皇冠》——综合性的杂志,里头有文艺小说,历史小说,惊悚翻译小说,幽默小品,甚至有民俗灵异的报道,不是严格意义的文学刊物。她的现实考量很多,其一可能是故人亲属的出版社,这种风格接近她在上海看惯的小报杂志。如果年轻一点的话,不虚掷光阴在英文创作,她留在皇冠的中文小说会更多——她在《天才梦》提及,看了穷画家潦倒的影片后哭了一场,决定要在富丽堂皇的音乐厅演奏的钢琴家。张后半场英文写作事业磕磕绊绊,上部《雷峰塔》,下部《易经》。多年后出土,内容的参照,我们惊异的发现,《天才梦》根本是提前的预告版本。

她的二合一中文版,也就是小团圆了。只不过幕后军师推敲计算,天才梦延长终结作品,面市的时间茫茫无期,甚至拖至逝世。其实错算前事后续,张爱玲虫患后流离,是一场个人劫难的逃亡,改写小团圆,成了某种奢望:例如将九莉设定为戏曲伶人,一路巡回,演变成烽火华丽缘。为了交代,换成简略的图文对看的《对照记》,反而跟《天才梦》遥遥对应,还原本事。

想起看过一篇《秋思》,白先勇收录在《台北人》里。主角刚好也是华夫人,倒不是上官云珠那个年纪可以演的,至少是卢燕。提起来,是因为里头有写菊花,而且是频临凋萎的菊花,花比人儿——华夫人保养护肤,其实敌不过岁月侵蚀,芳华渐老,而且喜欢听别的夫人比她看起来苍老。顾正秋以前的一本传记,封面的一帧相片,光艳夺目,胭脂水滑,目含秋水,笑意盈盈,很接近年轻的华夫人了。当然顾正秋的故事自然不属于秋思女主角那个路子了。

市卖的花,供奉瓷瓶不及二日,随即蔫头耷脑了,浅紫色小菊花都垂下,似洋娃娃的伞裙。想是即便有余香,也是淡到几乎没有了。好久以前有过周瘦鹃写花木的书,眼下又有些新版,配上恽寿平没骨花卉,亦雅亦艳——周所写的植物花草文章,已经很迟了,上世纪五十年代,新中国意识痕迹很深,但是引用旧典籍旧诗词,还是很纯熟的;他被列为鸳蝶派文人,如今看来,是没什么的,当时就是个标签。

正片尚未开拍,预告片是一种率先浓缩的精华篇。

后来张爱玲晚期小说《相见欢》,两个表姐妹追忆似水年华,细节回想得仔细,也就越显得如今的乏善可陈——所有手边的事物不再牢靠,仅有的青春也随风而逝。惦记的是纷乱的人生一点插曲,无意中盯梢的一个男人,因为自己犹存姿色,吸引了陌生人,这一点反复口里提着,当作晚春的一抹硃砂红,在表姐妹前说了又说,聊以自慰。难得一个芸芸众生的人,源自某种寂寞和欲望,选择了她。她们自然比华夫人更有深度。张爱玲的怪,是和一般纯文学抱着距离,宁愿亲近老旧的世情小说。

他写的檀香扇,很有掌故意趣,也有结合时事的顺笔一述,当年请他到姑姑家里茶聚的爱玲女士,应该很欣赏吧……宋淇应该曾邮寄类似《春秋》《大成》的杂志给她。中文读物比较倾向旧派文字,新文学大概看的不多。周瘦鹃一篇《鸭话》也很好,最末摘引鲁迅的《鸭的喜剧》,鸳蝴身份和五四作家,两者微妙叠印,彷彿一种时代痕迹。

领略人世间隐藏而微妙的美,是天才唯一的责任。如今俗套的说法,应是红尘才女的出世入世,童年早慧,继而年长之后,文藻惊艳,连一点的乱世桃花,也成了醒世姻缘。至于家世背景到底为她的出场,洒上一片迷离金粉。

我以前在图书馆看过西方杂志出版的征文集,书名便是《天才梦》,实为附加的名誉奖题目。如今手头上的,已是十刷版本,民国三十八年。我折一朵黄菊于封面上,今昔对比,唯有香留残蝶……此时张爱玲还在上海,昏黄天际,浊浪滔滔,酝酿着前半生的紫烟红尘小团圆。

领略人世间隐藏而微妙的美,是天才唯一的责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