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电脑尚未通行的年代,有一回我有事到考试部门找长官,但见他伏案逐笔逐划书写一些自创的汉字。那些配合五行而造出的新字,怎么看都别扭。长官说整理好了将交给专人,把这些打字机打不出来的怪名字手书于会考证书上。

根据子女的生辰八字,请命理师捻指精敲细算,是长盛不衰的命名方式。子女长大成人,在滚滚红尘中跌跌撞撞,或功名不显、仕途有碍、情路萧瑟,经高人指点迷津,在金木水火土中检验一轮,变更了原有的名字,缺水加水,缺金补金,于是名册里便添增了许多汉字新移民,冷字僻字造字拔刀相助,尝试为施主的命运扭转乾坤。

名字虽是符号,但偏偏沾着刷不去的文化蒜味,因此和品味牢牢挂了钩。都说行不更名,坐不改姓,真英雄顶天立地,君子坦荡荡,于是名姓便被拉拔到做人的道德高度。扬名立万本无可厚非,但古今中外,仍有隐姓埋名的选择。埋名,有时是形势使然。比如战乱的社会,地下政治活动频仍,谍情紧张,为掩护身份,更名改姓,如更衣换服。反正在那当下,名字因任务需要而变,有安全掩护的心思。

时下学校里的大班小班,不是选择数字,就是以罗马字母做为代号。班级除了根据ABC顺序排列,也按照成绩好坏分等,久而久之,大家都明白A班是特种班。等而下之,字母靠后,自是“放牛班”了,跻身差生的行列,就被看成不可雕琢的朽木。后来为了尝试纠正偏差,班号不再从优到劣顺序排列,A班就不再是理所当然的好班了。过了些时日,神通广大的家长互通有无,得知了好班差班的新代号,校方那点良苦初心,被糟蹋了。

在一段长时期里,本地中文名欠缺法律约束力,想改就改,悉听尊便。我念小二时,把“界”字写得像个头重脚轻的楞小子,活脱脱是个头大身细的漫画人物。我嫌它笔画多,开学时擅自在练习本上易“界”为“介”,把上半部的“田”一脚踢开,甩去耕田之苦,轻松躲懒,以为神不知鬼不觉。后来老爸还是发现了,问明缘由,倒也没有厉声斥责,默许我的耍滑作为。

符号也可以是一种潜移默化的文化种子,能滋长久久长长的认同意识。

约七八年前,我偶然发现天主教创办的圣尼各拉女校,仍保有以德目“爱、信、庄、望、义、纯、智、勤、忠”作为班级代号的文化。在处处尽是ABC的代号海洋里,这是别致的人文风景。六年前,损友钟金发带我去他的故乡老挝玩,他的母校寮都中学仍沿用“忠孝仁义”作为班级代号,唤醒了他是孝班学子的荣光。我顿时感知,符号也可以是一种潜移默化的文化种子,能滋长久久长长的认同意识。

​名字,是一个不错的社会学研究课题。除了政治风云的牵引,名字也因其他因素而形成时潮。名字不光是符号,还连带着父母对子女一生命运的殷殷期待。

那年头华校不兴ABC分班制,而是以天干地支为代号。甲乙丙丁的说法,小屁孩入学第一天便入脑来,那么理所当然。只是当时一个年级能开四个班以上的学校并不太多,多数人就不晓得甲乙丙丁之后是什么冬瓜豆腐了。等我上了中学,初中一居然有十几班,“天干”不夠用,还得借用“地支”,这才叫规模。初上中学,满心好奇,我花了不少时日在课室长廊来回走,才记住了甲乙丙丁之后,是戊己庚辛壬癸子丑寅卯的排序。感知文化,从这一点滴甘露开始。

上世纪六七十年代,台湾电影人把琼瑶小说一部部搬上银幕,华语观众为之如痴似醉,戏中人物的名字备受青睐,成了时人为子女取名的参考。那年代降世的金童玉女,大名迅速摆脱了阿莲阿花的乡土味,以雯、雨、雪、如、梦、依、若、晓、雁、寒等清纯且彰显女性特质的汉字,成了炙手可热的新名潮。

走马观花了一甲子,我感受到名字还真有时尚范儿,一时代有一时代的名字风格,腻了就自我新陈代谢。把粗生粗养充满土味的、政治色彩厚重的,或蘸着文艺气息的名字连线排列,就能显影一条时代变迁的脉络。一如学校的班级代号,也在社会的进程中留下不同痕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