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仙过往,事证留在人世,我等目睹,唯当绘图故事,即使对照身边一二,也视为浑然不觉。一灯荧然,不知今夕何夕。

搬家一年多,快两年,有些东西收着,能不打开就尽量不打开,反正逐渐变成记忆里拥有,也不错。忽然想起,仅只知道那个盒子搁在何处,仿佛也就心安,囤物恋物,到这么一个境界,便属活过了红尘尽处,即使再思再念,也只是心里掠过一下。记得有一盒子的八仙陶瓷摆设,二手卖家亲自拎到以前的旧寓所来——黯淡长廊,总是昏昏沉沉,不时有电梯开关,漏出一道惨淡的白光,偶尔远处有一两声车响,似乎活在13楼的人亦不免受干扰。有些人电话里老觉得对方有一丝不耐烦,看见真人倒还好:他戴一副眼镜,说刚好来这附近收旧物件,顺便送来——这套八仙极好,色泽美……卖家的语气大概都如此。他还说入夜了,上面花园还有好吃的小吃。我不禁一阵沉默,搬来之后,实在交通欠缺,再靠近也不会移动玉步去寻幽探秘。是,有时候坐顺风车,有经过此地,落地浏览一番,老杂货店里有万寿无疆茶壶,什么堂的药材店有我常吃的杏仁粉,银行门口有印度罗惹面档口,三两下购妥,即上车归家。以后没这机缘,邻近也是咫尺天涯,不会再拜访——木门稍微拉开,他张望片刻,我这里座地细铁枝灯盏,一天花板尽是昏黄光影,别人觉得影影幢幢,他倒没口子赞美,有气氛。惊鸿一瞥,不让他入内,里头乱葬岗景象才不至于外泄。

长匣子里,一个个陶瓷仙人包扎整齐,拆开后,璎珞灯罩下,一字排开,一位位有名有姓的八仙成形了——幽黄灯影变得绮丽莫名,粉白脸孔,眉目分明,衣衫披蓝着绿,迷离光色里,仿佛众仙降落尘世。可是八仙被归纳在神话故事的范围,他们的事迹仙踪虽然神奇,却比较少服务百姓。而是一连串奇情曲折的考验,是修仙的一个过程。和观音菩萨一起,八仙摆设还可以当作民俗工艺品,改编成戏曲,也偏向热闹火炽的场面。吕洞宾三戏白牡丹随时是香艳的情节——记得家里有一个铁盘,绘有八仙坐舟过海的图,绿浪滔天,神仙神情各异——旁边写六神丸字样,看来是药商赠送给顾客的,酬谢多年支持。也有折扇,扇面绘图,不离八仙定妆亮相的工笔画。所谓各显神通,是众仙将各自的随身法器,丢掷海上,成为渡海的宝物,例如牙板,花篮,拐杖,玉扇,横笛,荷花,宝剑,纸叠驴,一时震动龙宫水族,引起纷争。我手边有一套连环图《八仙全传》,近年来难得有人编绘旧式的故事小人书,一个盒子,里头有22本,封面人物线条如流云如飞卷红练,完全参照老派笔法,美不胜收。

只是前尘修仙,恩怨仍然在——八仙过往,事证留在人世,我等目睹,唯当绘图故事,即使对照身边一二,也视为浑然不觉。一灯荧然,不知今夕何夕。后疫情的人间听闻的,不是生离,便是死别,青春消逝之后的中年世代,中间夹层营营役役,张罗生活,不敢细看未来的远景,单是银行换个过账软件,则恍如大敌当前,惊惧以待——如今是客服专线形同虚设,久待不回复,永远用忙碌借口搪塞,非要吾等贱足踏贵地,才能问个究竟。甚至并非万贯家财,而是仅仅的碎银挪来转去,不过是付费缴费,解决现实开门七件事而已。时间如滴金珍贵,临屏幕而手触点滑,不比从前,亲访柜台,等候一两个时辰——可是眼前急迫,依然坐如望夫山。服务人员末了,嘱咐之事,居然是恳请汝等取出银行卡,在机器里亲手激活软件……就算是神仙再世,也是泥菩萨过江吧。忽而记得泥塑仙人,大房间里笼箱林立,那一小盒子倒是不难找,盒内泥塑偶人用薄纸包着,气泡垫子裹住,踌躇半刻,只有拆开一两个,当作检视——犹记铁拐李泥塑仙人是无意间碰撞而折断,但也收得好好。幸好拆开的是汉钟离,髯须清楚,挺肚持扇,是出世入世之间跳进跳出的散仙了。另一个打开,是心爱的何仙姑女士,粉嫩柔艳,手上荷花改为如意柄,胭脂初透,淡定怡然——两个彩塑仙人并排在繁华瓷碟里,身后即是万紫千红的花卉织锦,团团围住,此刻并非仙府留痕迹,而是红尘缭绕,世俗中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