距山崎到来又50年过去,读《新加坡花街旧址》等采访札记,真实个案仍牵动人心。十七八岁被诱骗,装进木箱登陆新加坡的平田雪女,为脱离苦海竭尽全力,学会英语和马来语,用积蓄资助由军营逃出流落星岛的年轻牙医山口,40岁时两人结婚经营两家诊所,雪女似乎演绎着灰姑娘的故事。几年后她被抛弃,自卑感让她眼看山口娶了来自东京牙科医专的小姐,精神失常服毒自尽,跌宕一生宛若电影。

1973年山打根的炎热里,山崎朋子祭拜了南洋姐墓地,找到了八号娼馆旧址,没多停留就奔赴新加坡,研究日本底层女性史的她知道,曾经风俗业最发达之地是新加坡,新加坡是南洋姐的最大市场。

这是不曾想过的:一些没有归乡,某种意义上也是对自己的故国背过身的日本妓女,流落在南洋的寻常里默默老去,其子孙后代可能就在我们身边。接待山崎的太田是华日混血,生于新加坡日本花街旁的华人区,随来自长崎丸山,都曾为南洋姐的外祖母及母亲长大,偶尔见面的生父是有家室的华侨商人。

娼馆主及手下以暴力恫吓,牧师被打得鲜血淋漓仍不放弃的身影,召唤了花街中央“柳好亭”里美丽惊人,原名小川芙美的艺妓阿娇逃入教堂求助,在许多人帮助下她彻底脱离花街,辗转回到日本成了传教士,最终却躲避众人视线栖身大阪釜崎贫民区,晚景依然凄凉。

佩服山崎的锲而不舍。在吉隆坡附近她找到三名老南洋姐,都避谈往事,直到第四位,90岁野中鹤子敞开了心扉:17岁遭拐卖为娼,一年多后被爱上她的马来商人娶了,大半人生安稳。在马来人中生活70年已淡忘日语的鹤子,对山崎依依难舍。凭一句传言,山崎还追踪到加影小镇养老院,裹着纱丽的86岁老南洋姐川本春向她述说另番往昔:20岁从九州天草被骗到新加坡再转至吉隆坡,曾嫁给印度裁缝,也为马来人家做过帮佣……

这是不曾想过的:一些没有归乡,某种意义上也是对自己的故国背过身的日本妓女,流落在南洋的寻常里默默老去,其子孙后代可能就在我们身边。

没有华人搭线,未能进入曾是妓院的房间,“在这条破烂但又奇妙地充满活力的街上走来走去”,山崎感叹:“现在住在这里的年轻新加坡人自然不会知道,五十年前这里的每间屋里都住着从远方渡海而来的悲惨日本少女……”

南洋姐人生结局各异,每个都是底层女性史的切片。和因热病、性病或虐待早亡的南洋姐相比算“幸运”,阿崎一度住进山打根北婆海关一个英国人的洋房,成了拿薪水的“临时夫人”。回乡不受待见,又去满洲嫁人生子,余生就如电影《望乡》描述。其好友富美,归国随儿子一家度日,梅毒发作死去;小姐妹阿霜在山打根嫁土著为妾,返乡后贫困无助上吊。极少数南洋姐做了欧人高管之妻,或由卖身熬成妓院老板。

“街道两旁连续排列着三层楼建筑物,一层临街地方大多是商店”,挂着汉字招牌:“大华洋行”“远大恤衫”“玲珑电发”……二楼三楼是华人住的出租房,临街那面才有窗,洗好的衣服全挂在从窗内直角伸出的竹竿上。都是六七十年前的建筑,为掩盖墙壁剥落露出的砖头,“每户人家都以不同颜色把墙壁和百叶窗涂抹得花花绿绿……”

另个女子像是个人奋斗失败的雪女的对比。花街存在的同时居新日本人中也一直有废娼呼声。大正二年(1913),厌恶卖春业的藤井领事通过本地政府驱逐了寄生南洋姐的72个日本“嫔夫”(人贩子),基督教的梅森豪勇牧师也挺身而出:“……太阳落山后,娼馆门前点起灯火……梅森夫妇往往就在这时站在路边拍着手鼓,大声唱起赞美歌来。然后,当嫖客和聚集在娼馆门前拉客的南洋姐们好奇地围拢过来,梅森牧师便一手拿着圣书,一边循循善诱宣传起无论卖春还是买春都是人所不应为的道理。 ”

资料记载明治(1868-1912)初年起日本就向海外输送“唐行小姐”。1877年马来街有两家日本娼馆,1887年这一带日妓上百,1902年娼寮增至83家,南洋姐610名,1904年妓院达110所南洋姐902人。为何日本花街集中于马来街、海南街和马拉巴街?早期这里是郊外,妓馆设在不显眼又近海港的地方,原因不言而喻。这片飞地在大正(1912-1926)中期被取缔。山崎眼中它是“名字优美的地狱”。

作家、学者的书写,让平淡街景显影历史沧桑。如今走过人头攒动的白沙浮商业城,那几枚路牌,总引人追想百多年前此地风貌。

心里竟荡起一丝柔情。

日本输出妓女的几度兴废和本国政经密切相关。从“娘子军”到“国耻”,是这群体的共同命运。最近的感悟:“南洋姐”虽已遥远,但如山崎所说,看来平凡的东南亚人日常生活里,仍留有她们的痕踪。

她见到了朋友的熟人,五六十岁的小旅行社老板太田良一,本以为日本人花街仅剩一处栏杆,不料被告知原址安在,且不像新独立国家往往变更殖民地时代的街名,昔日日本妓院集中的马来街、海南街和马拉巴街,路名丝毫未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