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崎记下了帕满的回忆:红屋顶,奶油色墙壁,二层楼房,绿色窗框,八号馆大门朝着大路,径直上楼可到二楼妓女卧房。“但我眼前的现代药房,无论如何让我想象不到这里曾是妓院所在地。 ”

电影《望乡》让“山打根八号”在中国名闻遐迩,上世纪70年代末,两代中国人对山打根的最初认知,竟然就是八号这家妓院,和那条挤满日本妓女的街。

50年前山崎见到的药房不在客家会馆大楼底层,而是会馆往左第四家,我们被电影误导了?可又怎能怪电影呢,改编自山崎两本原著的《望乡》是故事片而非纪录片,当然可以移花接木。有意思的是,如今的药房恰在会馆底层,和电影画面契合。它是电影问世之后搬迁到现址的吗?

那天上午天色微阴,在“渔船街”吃过山打根驰名的皮蛋饺后,我们驱车前往华人俗称三马路的第三街(有个说法是战后重建的第三街原先是第四街),站在了电影里栗原小卷凝视过的楼房前。

电影和原著其实有不小的差别,其一是,作为日本女性史研究者的山崎朋子在非虚构的《山打根八号娼馆》里,旁征博引了许多资料。比如关于山打根的日本妓院,就附录了三穗三郎《日本人的新发展地北婆罗洲》的记述:“晚餐后在街市漫步,观其夜景,特别观察了花柳街。规模相当大,日本妓院七、八所,华人妓院十四、五所,都在同一条街上,对面相望……”

1920年代的山打根第三街。(互联网)

如此繁盛的是哪条街?和阿崎婆对山崎描述的是同一条吗?阿崎本名山川崎,10岁被卖到山打根,13岁开始接客。应是1910、1920年代,她说街上有九家日本妓院,都没起旅馆式的名字,而以数字代替,叫一号馆、二号馆、三号馆、四号馆……她头几年待的是由中太郎造经营的三号馆,老板病殁后投奔侠义的木下邦,进了八号馆。

百年前花街流淌的无数故事都埋在了废墟下。不知为何我不止一次想起《山打根八号娼馆》里,阿崎婆回忆10岁那年:“我们离开天草的时候是盛夏,到山打根的时候已经是年底了。虽说是年底,南洋的冬天比天草的夏天还热,树叶青青的,到处开着花。我想南洋的十二月一点也不冷,根本不察觉是冬天,南洋真是个奇怪的地方。”

真是奇遇,上岛后山崎在村口第一户人家见到的老人帕满,就是1927到1941年安谷椰子园的监工,不仅对安谷和椰子园如数家珍,更让山崎吃惊的是老人认识木下邦,也知道八号馆的确切地址。原来1922、1923年左右,帕满夫妇在安谷常去的花柳街经营咖啡店,店址就在八号馆附近,当时客人到了八号馆说想吃马来饭,木下邦就带他们到帕满店里,妓女们也常来喝咖啡。木下邦疼爱帕满两个孩子,“孩子们每天都到八号馆玩”。

帕满给山崎画了八号馆位置草图,山崎再次走访第三街,先找到客属公会大楼,“临街的一层并排有四个商店:电器商店、服装店、书店、酒店”,最关键的是:“帕满画的略图告诉我们,从客家会馆向左边数第四家就是药房,这药房所在地就是八号馆的旧址……”

找不到八号旧址,山崎坐小船去了山打根湾附近的丹戎阿尔岛,想看看安谷喜代治的椰子园旧地。安谷是阿崎密友富美的情人,曾在岛上经营几百英亩的椰子园。探访日人墓地时山崎意外发现,阿崎婆说过的安谷就葬在木下邦墓近旁。

“八号”真实存在过,当然原址已荡然无存,二战中盟军轰炸摧毁了山打根多数城镇,日军又大肆焚毁剩余建筑作为报复,黑白旧照上,被夷为平地的山打根市区死寂悲凉。

一排楼房中的客属公会白色建筑,南国阳光反射在三、四楼阳台镂空的环形雕饰上,底层最左边挂着有点褪色的白底红字“婆罗洲药房”布幔……除了改换过的店招分外醒目,一切仿佛电影画面重现。得知眼前的“婆罗洲西药房”就是八号娼馆旧址,大家手机相机一阵狂拍,心里大约都无比感慨。我对同行友人说,如果在药房前安置一枚铭牌,会吸引很多中国和日本游客吧。

然而,原本的确信无疑在阅读《山打根的墓》后动摇,山崎在书里叙述了寻找娼馆原址经过,对八号馆昔日所在,有很肯定的另个答案。

她来到第三街,只见一列列四层楼房,进了街面的几家商店询问,“都是二战后移居来的新住户,我终于没能问到八号馆所在。”

《山打根八号娼馆》出版隔年(1973年)山崎朋子到访山打根,日本侨民已在密林中重新发掘出南洋姐墓地,可八号娼馆在哪里?山崎念头强烈,要在八号馆旧址前站一会儿,缅怀阿崎们的不幸青春。

山崎记下了帕满的回忆:红屋顶,奶油色墙壁,二层楼房,绿色窗框,八号馆大门朝着大路,径直上楼可到二楼妓女卧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