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个周六,仍然是旧历年里,有黄老师的追思会。疫情前火化的骨灰运回来,放在案上,白花围绕,当年的人杳然而去,冷香中一人接一人上去,话当年忆往事——可是能说得出来的不过是碎片,片段的杂忆,真正的滴血椎心,是道不出,难倾诉的。我比其他人,多一点与之共事的经历。簇拥过来的旧事人语,如今却已然是幻影电光,念及即觉鼻酸。无关痛痒的点滴记忆则可减低伤怀,一些琐碎,一些让人莞尔的小故事。而深层的重门不可打开,打开之后,反而不舍。记忆里的黄老师推了推眼镜,笑得意味深长,意思是你以为万事仅止如此,还早着呢。我眷恋的四五十年代歌曲和影星,有些源头从她而来。偶尔想从家里带来旧杂志,封面的艳影人物,故意让她来认——粤剧花旦王的彩绘图,笑容可掬,她瞥一眼,笑道:你别想考我啦,这不就是唱槟城艳的那位!我说不是红线女吗,她说:这位更为厉害。怎么样厉害,似乎得经过一层层的观影听曲才知道。那时我的同辈在听着陈升张洪量,我的烟黄灯昏糜烂粤曲迷恋,是迂回的曲头巷子口,录影带翻录的彩色旧片《洛神》,开始对花旦王的惊艳,头戴花冠,手执拂尘,在烟波浩淼里出现,和曹植相见。后来听到十绣香囊,更是觉得绝艳无比,她的婉约柔情,使人闻之低回。于是掀起一场追看追听的马拉松,花旦王芳艳芬1959年前的光影,美不胜收,而我陆续在上世纪90年代至今,如同拼凑藏宝图,缓缓地见一部看一部。当日黄老师见东风画报,封面的芳艳芬颔首嫣然,旁侧瓷瓶有金黄菊花开得正好——她笑道:那个时代,拍照总要有鲜花衬美人。薄薄一本画报,旧纸渐残,随时脆得一翻即碎,化为蝴蝶。
那天见到的故人,自是多年未见,同学们尘满面,鬓如霜,来不及叙旧,却已经略述身体状况,互相对照,半生颠簸,皮囊残坏——能说的,不过这样,不必说的,尽在不言中。熟人里不乏愤慨之言,说谁怎的不出席,学府高层不该无视于此——母亲常交代,亲戚间白事得到场,帛金奠仪得给个得体:理由是,总得顾及以后自个亲人丧礼,希冀人家回礼,也来灵堂坐坐,不至于冷清。可不懂人情世故的大有人在,避闪不及的,礼到,人不到的,也不愿前来相送——从前老一辈故去,下一代再也不必往来,尤其低阶而穷酸,离得远些也不算势利眼,默默觉得道不同,高攀,屈就都不适宜。这次追思,想必衡量当中鸿沟,或许未来也不必再见。至于大过年传送的贺年图片千篇一律,不如自己拍一张。花瓶内绢制山茶花随意插放,放一小本歌簿,封面的芳艳芬笑得惬意雍容,背后春灯的高挂,完全是旧有的情怀,她的存在,象征一些金光闪烁的时刻不曾消失,虽然此刻万般其实留不住,到底是似水流年。
时空竟然没有交错,像科幻片的一样,半空中有个抽屉,拉一下,往昔就整整齐齐地摆放在内,等待查询和缅怀。
正月里来是新春呀——久远的民谣在记忆中回荡,声音歌乐历久不衰,只是岁月催人老,过年兴致越来越淡薄。以前数着大年十五之后,还眷恋地记起还有补天穿的日子:女娲补天,客家人用年糕甜粄煎起来,也是某种补天的象征。如今就算是吃炸年糕的借口,也似乎不大热衷了。不比从前贴挥春,寻个福字斗方,或者市卖的招财进宝,甚至觅了艳红剪纸图案黏在灯罩上,夜里灯影煌煌,映得一片吉祥喜气。即使过得不见得有多好,看上去到底有着安慰的作用。如今是怎么将就便怎么将就,凑合就好——亲人一个个少了,没办法撑着年节的种种细节,除夕祭祖,几个菜,也只是随意而已,完全谈不上丰盛,都是家常菜。不过是灯火摇红,香火烟绕,就稍有岁末迎新的味道。而迎接的未来,也是茫然的未知,虽说新的年头,总有盼望,可却只是仅仅说给自己听的一丝乐观。如今的营造新年氛围,是在网上乐海拾贝一般的,搜寻某个时代的乐队演奏新年歌曲,电吉他弹不停,贺新年,祝新年……仿佛是失落的年月回声,陆续向活着的人们给予讯号,提醒残歌剩音的存在证据。登时觉得不知身在何处,也不晓得是何年何月,上个兔年是怎么样的?还能回想?癸卯,上个12年前,是辛卯,想来并不察觉这时间有多久,而且年深月渺的事情,隐约的就在不远处,伸手可及。时空竟然没有交错,像科幻片的一样,半空中有个抽屉,拉一下,往昔就整整齐齐地摆放在内,等待查询和缅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