攀上一道石梯后,是平缓的台阶路,右有绿色护栏,左边出现一片坡地,稀稀疏疏高低不一的墓碑,灰白或深褐。看得出墓地有人打理,但不见高大墓碑也无花树环绕,大部分地方空抛着,杂草间露出泥土,很是萧瑟。
由高处往下看墓石。上边较为整齐的一排有两座“信女”墓,第一块长碑两面刻有“法名释最信胜女”“俗名木下邦”,另一为两女合葬墓。狮城历史研究者林志强曾撰文谈余秋雨名篇《这里真安静》,说“信女”和妓女不能混为一谈。当然此处“信女”亦可能是妓女。双女墓隔壁是全场最庄重的一尊两米高白石墓碑,朝向海湾那面刻着“无缘法界之灵”,另一面落款“熊本县天草郡二江村 木下邦建之”,侧边有“明治四十一年七月”字样。木下邦,是这坟场里最有故事的人物?
夜读山崎朋子《山打根的墓》,相逢恨晚。原来1973年,已出版《山打根八号娼馆》的山崎朋子到山打根扫墓,曾像我们一样疑惑。
那夜水上人家,电影放完大家由衷鼓掌,灯光复明的瞬间海上忽然暴雨滂沱。写《风下之乡》的艾格尼丝·凯斯说,山打根一天会下17场雨,这是今天的第几场雨呢?
离山崎踏访墓园又50年过去,土堆已杳无踪影。但百多个南洋姐,分明就躺在荒草热土之下。
离山崎踏访墓园又50年过去,土堆已杳无踪影。但百多个南洋姐,分明就躺在荒草热土之下。
整个墓地总共二十余个墓碑,墓主大多为日本男子。不时可见残破发黑的石块露出地面,是荒弃的甬道还是颓败的残墓?山腰闷热,没有风吹来少女的呢喃,南洋姐们,究竟在哪片土下栖身?
前人记载日本人墓地埋着100多个死于非命的妓女,因而山崎当年也为眼前的空寂感到意外,但随后她在疯长的萱草和羊齿类植物下,发现了长约一米半的椭圆形土丘,周围同样的土丘很多很多,“这似有似无隆起的小土堆,不加注意谁也不会理会它,正是我们寻找的妓女们的墓啊!过去它们可能是一个高高馒头状的坟,墓前立有白木墓标。经过半个世纪的岁月,木标腐朽了,土堆也风化了……”
车子停在一个宽阔平台,眼前高耸“一九四五年五月廿七殉难华侨纪念碑”,为被日军杀害的抗日侨领而建。纪念碑后是百年历史的华人大墓园,沿着南邑坟场边缘走过,忽有人指向前方,山坡上一个木制门楼赫然在目:“日本人墓地”。
坡地不大,很快来到最高处,透过树丛望见海湾一角停泊的船。得知面前就是电影《望乡》里山打根南洋姐的墓地,大家都有点发懵。《望乡》末尾一幕的印象太强烈了:背向故乡的妓女墓地,层层叠叠密密麻麻,震撼人心。眼前景象落差太大,有人讷讷:这墓地是不是由别处搬迁而来?
门楼右侧,仅两脚宽的窄道布满残枝落叶。来过此地的队长预警,山上蚊子极多,他曾被成团涌动的黑蚊咬得满身包。大家都穿着长袖衣裤,女人还用披巾裹严了头。
原来木下邦就是《望乡》里八号妓馆老板“阿菊妈”的原型,妓女出身的她生前已决定长眠山打根,从日本运来石材,在能看见海的山丘上为自己造了墓地,还把周围土地用作日本妓女之墓。“无缘法界之灵”,就是这位有“山打根的女老板”称号的奇女子,为客死异乡身世不明女人们建的供养塔。墓地曾种了很多竹子,十分漂亮,也成了山打根日本人公墓。因南洋姐没亲人上坟,“每年阴历七月十五盂兰盆节,她总是叫来和尚在墓地点燃几十只灯笼祭祀她们的亡灵。 ”
艳阳高照,到山打根的第二天我们就直奔市区背后的红山顶而去。
那天有好几个行程,最后要去的是也与南洋姐有关的“山打根八号”旧址,可天公阻挡,车过市区三马路时大雨如注。回到住宿的森森水上人家“Sea Garden”,晚餐后大家一致同意,挂起屏幕重温《望乡》。真是正确选择,在最对头的时间地点看了最该看的电影。
她到来之前,墓园已湮没热带丛林几十年,只留下传说。当地人都以为,随着毁于战火的山打根市区在战后重建,日本人墓地早已不存。《山打根八号娼馆》问世后,两名热心书迷,也是山打根日本侨民开始锲而不舍寻找,终于从密林中将它重新发掘清理出来。
“读过《山打根八号娼馆》的读者已经知道木下邦的事情了。她在魔鬼一样的妓院老板中算是唯一有人情味,被苦命妓女视为亲妈一样的人物。当时日本人到东南亚游历所写的游记没有一本不提到她。我写的海外日本妓女典型——衰老的阿崎婆就在木下邦的妓院送走了漫长岁月,与阿邦仿佛母女一般……”
白天造访的日本人墓地,车窗外闪过的八号旧址……我们认出了在山打根实地拍摄的镜头。山坡、墓碑,墓地真实无疑,首个谜底揭开:《望乡》结尾墓碑密集层叠,是因拍摄时在石碑间的空地插满了墓标,学名“卒塔婆”的细长木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