韩公“目茫茫”所指,在今人眼里,许是老花、白内障之类的干扰?在文盲遍地的年代,有条件秉烛夜读的人到底不多。凿壁偷光,囊萤映雪,发愿苦读者几希?社会上听天由命的人多,少了微弱且摇晃的萤火烛光干扰,患近视者寡矣。13世纪西洋眼镜降世普度众生之后,在童少近视遍地开花的今天,那点障碍不过是小菜一碟。老天爷还是留着两手,待个体生命像抛物线般下滑时,才让苍生不分贵贱,细细品尝视力衰退、老眼昏花和白内障折腾的滋味。
虽然阅读的欲望落潮了,但它却衍生出催眠的新功能。眉目低垂之后,众老们再也无法像青壮时为一部小说追读几个不眠夜。对着密密麻麻的文字田,满眼的文字稻浪勾引不了双眼,再精彩的电视节目都无法保住双眸的活力。当年母亲自嘲:“我看电视,成了电视看我”,一转眼这话就在我身上轮回了。
人老了,血管逐渐窄化,泪腺管却逆向欣欣向荣,异常发达。生活中的芝麻绿豆事,影视里肤浅老套的煽情桥段,都能轻易地让你以泪眼相赠。老了就是抗压力骤降,把青壮岁月横眉冷对压制住的泪水,双倍奉还。
青壮时在茫茫人海中,能轻易发现伊人的倩影。曾经能俯瞰大地的鹰眼,此刻已沦为死鱼眼,“只是因为在人群中多看了你一眼”的情感际遇不会再现。眼力不济之后,走入车水马龙的空间,对着缤纷的花花世界,双目居然无法聚焦,觉得雾里看花,了无头绪,一种失魂感觉油然上心头,这是青壮时不曾有过的感受。
老来阅读,当年气吞《水浒》《三国》的狠劲被岁月没收了。曾经的“读你千遍不厌倦”,被“读你三行便入眠”所取代。眼神不济啊,看官,非不为也,实不能也。人老了,与阅读渐行渐远,眼不从心,仿佛朽目看薄了尘世,各种生活欲望悄悄退潮,不再有读万卷书游天下景的豪情。
虽然俊男美女依旧满京华,你却斯人独憔悴地走向下坡路。先是惊觉眼角干吗老是湿润湿润?请教大夫,方知是眼干的缘故。从此滴眼药水成了生活常态。当眼睛的酸涩感来袭,十分恼人。与人交谈时,泪水旁若无人地流下来,频频拭抹,让人误以为你心头有止不住的伤心事。
以今日的医疗保健水平,三十有几的壮青,有为之年便视弱齿摇,这场人生暮雪算是来早了一些。也许韩公有病,但在医疗保健相对不足的年代,四五十而寿终正寝,驾返瑶池,是常态,人间才有了“人生七十古来稀”的表述。我少年时读明朝归有光《先妣事略》,文章追忆亡母,描述母亲死后,外婆也辞世。接着舅母病故,四姨随之而去。文章段落在“卒、亦卒、又卒”的用字中,以“死三十人而定,惟外祖与二舅存”结束。读罢,有一种没落的苍凉。
老天爷还是留着两手,待个体生命像抛物线般下滑时,才让苍生不分贵贱,细细品尝视力衰退、老眼昏花和白内障折腾的滋味。
一千多年前,唐朝文学家韩愈写信给侄儿十二郎,感叹“吾年未四十,而视茫茫,而发苍苍,而齿牙动摇”。
岁月对心灵之窗的另一番捉弄,包括让明眸生成大眼袋。我原本没留意此事,后来身边众老不时互相对照,你深我浅,他有你无,我方知眼袋也是老朽们相当在意的课题。眼袋有隐有显,大者如名贵的凸眼金鱼,长在眼下却有损仪容,成了爱美乐龄人的烦恼之一。于是坊间有五花八门的眼袋消除法,觉得它如芒刺在背者烧钱除之,老神在在者则视之为命运共同体,让它与下垂的眼睑互相斗丑,一凸一垂,争着突显尊容的老去。
老朽们唠嗑暮年生活,总有把姜片看成猪肉片,把洋馒头看成豆沙饼的糗事。要是忘了带上老花镜出门,来到书店或图书馆的书架前,书名糊成一片,无计可施,终于兴意阑珊懊恼离去。少了老花眼镜的加持,站在小贩中心摊位前,只见一堆色彩杂陈的模糊图片,细小的文字只顾勾搭年轻的眼睛,你的胃口顿时被狠狠地削去半截。
视弱,让老者选择向生活示弱,凡事就闭只眼,不见为净,阿Q式地省却许多烦扰。都说目光如豆,这橄榄般大小的视觉器官,一到暮年,居然有容乃大,容下了老花、眼干、眼睑低垂、白内障、惧光、失焦、视弱等等损害老人生活质量的奇难杂症,老天爷真不够意思。
人生来到不惑之年,不再执迷于双眼是灵魂之窗的自恋,也不再眷顾一眸春水照人寒的过往。往事如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