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今即使听新年歌也不用CD了，更何况是以前的唱片——只不过一时怀旧情绪，搬出箱柜，寻出些蒙尘黑胶，略为看看封面封套而已。像小时候听得再熟悉不过的《万年红》《新年好》，大张封套绘着大朵花，花图案里是少女邓丽君，模样稚嫩；设计的花卉两片叶子伸展，一头是紫凌，另一头是谭顺成，歌曲配乐多半是电吉他，很有年代感，就算当时听着，也觉得有些恍惚，现在越发是时光倒流，歌声里其人不在，却也因此认定音容犹存，仿佛活得长久，不死不灭——“……说声大家要珍重，就像春花万年红，恭喜恭喜万年红，一年四季乐融融，鸿运当头乐无穷……”她的万年红大概也有两个版，早期那时的嗓音带着娇俏尾音，丽风唱片的已然有了变化，是柔情婉约的路子了。后来才迷小邓的人，是怎么都不相信是她的歌声。
还有一张粤语小曲新年唱片，简直长春花一样，隔了将近四五十年，依旧播唱，李宝莹文千岁那种粤曲腔口，高胡蝴蝶琴伴奏，萦绕在南洋的天空里一点也不会突兀。开首娇滴滴的子喉：恭喜你恭喜你，赚钱多多笑嘻嘻，买屋买田又买地……最传统的俗世愿望，由一把呖呖莺声来唱出，分外传神，也特别唱中老派人的心坎里。这类娇媚而清脆的歌路越来越少，而这种新年小曲也只有李宝莹或者其他花旦女伶方能胜任。男女歌者穿着民初装，女的小凤仙元宝领，男的长袍马褂，朱红枣红，笑意盈盈，几十年来就这么一个封面照片，屹立不摇。李宝莹和罗家英也灌录过《年年欢乐》，流传度不及这张，更不及郑少秋汪明荃的《欢乐年年》——时间的奇妙，回旋兜转，花旦和文武生配对再变换：他们近来新编的粤剧《修罗殿》，汪明荃头戴斗笠纱帽，就是京町子的艳丽花旦版本，隔了超过半个世纪，罗生门故事移植另一个水土，似乎也焕发了别样的生命力。
过年的气氛到元宵节也就开始浓厚。古时唐朝花萼楼前春灯会，燃灯五万盏，火树银花似的，灯月争辉，如今只能猜测想象。有一阵子很流行电影原声带，《花灯记》唱片封面很有戏剧画面感：两个公子逛看花灯，一是有名坤伶文武生任剑辉，一是当时花旦罗艳卿，二人皆作男装打扮，任穿浅蓝，罗穿粉紫，举目观看大盏宫灯，眼神一致，但各有心事。封套背面印制字样：电影粤剧骨子歌唱大喜剧，所谓骨子，就是精致，这用语大概也逐渐少见了。另一部灯市巧遇，街巷灯影下拾钗逢艳女，自然是《紫钗记》了——这剧的曲词正好可用骨子来形容，典雅处又有其风流幽怨，哀艳缠绵。唱片手边也有，分上下集两片——中间剧照用的就是“花院盟香”写盟心句一幕，而且绘彩增色，李益霍小玉显得有一种秘艳的光华，焕发浓情蜜意。底下夹着一张《九天玄女》原声唱片，这影片现在很难看得到了，影片原声带只听过CD，前半部画楼掷荔枝，还颇有情趣，后来的火池双双赴死，只能从天上仙缘重聚来补偿。封面图是二仙缔结良缘，用一个古式镜框团团围住，密密麻麻有囍和寿的字，美满结局，再好也没有了。此剧亦是词曲极佳，可自是不如紫钗记帝女花如此风行——一个回归仙班，一个依依不舍，还记得人间尘缘，声声呜咽：比翼鸟折翅难存，并头莲同根难断，天上即人间，人间即天上。
希望“天界浊世同命鸟，玉宇双仙配凤凰”，玄女唱道：绛仙不纳有情郎，孽火凤鸾哪得天帝谅，女娲半为了三生缺，抱石去补天壤，……寂寞银汉，化蝴蝶双双，惊天帝降罪。二人成仙，却难忘旧情，可天上怜悯，就让之成婚，再不合理，也是合理。看旧唱片封面，消磨了半天——屋外新年前后烟花爆竹不断，夜半清晨没止，甚至中午还点放个不休。记得有一张金狮锣鼓音乐，全是舞狮的打锣打鼓的录音，咚咚呛咚咚呛，打得火花迸射，天摇地动，非常震撼，应该可以择时播放，配合时节吉日，让锣鼓吉利声响，响彻整个窗里窗外——抗衡烟火红炮的恣意飞窜。外是火树银花，内是金声玉音满华堂。
最传统的俗世愿望，由一把呖呖莺声来唱出，分外传神，也特别唱中老派人的心坎里。
葆箱注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