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39年,郁达夫南来的第一年,还是心心念念要写小说的。这“总有一天”为何并没有出现,学者们已有许多分析。有意味的是,郁达夫没有写出他的南洋小说,他自己,一个流亡、失踪,至今不知埋骨何处的“南洋郁达夫”,却成了新一代马华作家的小说人物、书写对象。最近读了旅台马华作家黄锦树一系列“招魂郁达夫”的后现代叙事小说:《M的失踪》《死在南方》《零余者的背影》等,也辗转读了旅港马华诗人林幸谦《五四诗刻·郁达夫图》中的部分诗歌,深切感觉郁达夫不仅本身是南来作家里最负盛名、最有影响力的一位,早年马华文学的作者之一,如学者高嘉谦所说,他也被编织进了当代马华文学中,“内化”或融化成了马华文学的一部分。
1939年1月5日夜,郁达夫在由槟城南下回新加坡的火车上阅读的《椰阴散忆》,是旅槟文人李词佣几年前回中国养病时,在上海写成。自序里李词佣这么说:“干了十年的南洋华侨教育工作,同时也把自己教育了十年,对于长年如夏的椰子国,尤其是居留最久的槟榔屿,事实上已经成为我的第二故乡,无论一山一水,一草一木,一事一物,都和我有亲切之感,难忘之契。”他对槟城用情之深,以至“现在虽然暂时离开了它,但已是怀抱着流放似的心情,悒悒不能自已。”
“一颗时代错误者的骸骨/流浪在年复一年的雨季中/吞下虚无缥缈的思乡暴雨/永远死去的雨林/没有一个神位/可以容我安身立命”
郁达夫随即喟叹:这岂不是一篇绝好的小说么?题目也是现成的,就叫作《古城夜话》或《马六甲夜话》。《马六甲记游》的最后几句写:“……当黄昏的阴影盖上柔佛长堤桥面的时候,我又重回到了新加坡的市内。《马六甲夜话》、《古城夜话》,这一篇imaginary conversations——幻想中的对话录,我想总有一天会把它记叙出来。”
“譬如说吧,正当这一个时候,旅舍的侍者,可以拿一个名刺,带领一个人进来访我。我们中间可以展开一次上下古今的长谈。长谈里,可以有未经人道的史实,可以有悲壮的英雄抗敌的故事,还可以有缠绵哀艳的情史。于送这一位不识之客去后,看看手表,当在午前三四点钟的时候。我倘再回忆一下这一位怪客的谈吐、装饰,就可以发现他并不是现代的人。再寻他的名片,也许会寻不着了。第二天起来,若问侍者以昨晚你带来见我的那位客人(可以是我们的同胞,也可以是穿着传教士西装的外国人),究竟是谁?侍者们都可以一致否认,说并没有这一回事……”
一个幽灵,永远在南洋,在马华文学的岛屿森林晨光夜雾中飘荡。
游记散文一向是郁达夫的擅长。温梓川在所著《郁达夫别传》中,以“精致”来形容郁达夫的这篇游记。近日重读一遍,觉得确有一些段落,意蕴和文字都十分漂亮,但更有兴味的是另一件事。我们知道,郁达夫是因小说而成为“五四”顶流作家之一,种种缘由所致,他流寓南洋的六年八个月中,没有写过任何小说。《马六甲记游》的结尾部分,却透露了他曾经畅想过一篇小说,这是他在半天时间里匆匆游过了马六甲500年古迹,回旅舍冲过凉,含着纸烟躺在回廊藤椅上,举头望着海角天空,从星光里忽而得着的奇想:
相比之下,当时的郁达夫初来乍到,南洋于他还是一本刚刚翻开的大书。但被认为诗文中“家国情怀”始终浓烈的他,从“下南洋”伊始,就有久留此地的念头。
一个幽灵,永远在南洋,在马华文学的岛屿森林晨光夜雾中飘荡。
郁达夫的第三篇南洋游记《马六甲记游》,是他特地为参与组织创办的南洋学会的刊物《南洋学报》创刊号而写,先行发表在1940年6月7日、8日的《星洲日报》副刊《晨星》上。此文所记,却是大半年前的一趟旅行:1939年9月底,郁达夫受邀北上,为武汉合唱团在吉隆坡中华大会堂演出曹禺戏剧名作《原野》揭幕,然后折道去了马六甲古城一游。
林幸谦《郁达夫的血肉红尘》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