谷崎润一郎出生在东京,长期生活于京都,想不到死后的遗骨也分葬两地,法然院是一半,跟他的第三任妻子合葬;另一半则在东京跟父母合葬,在巢鸭的慈眼寺。几年前我在镰仓的圆觉寺凭吊小津安二郎的墓,碑上刻着“无”字,墓前摆满影迷们献供的清酒和洋酒。我记得那天下着大雨,我撑伞站在碑前,想象“无”字下的四点像淋漓雨水,另有一番幻觉风味。这回去不成谷崎的墓,下回来到,也许应该供献一只猫玩具,他是猫奴,投其所好,算是读者对作家的深情回馈。

至于谷崎先生的墓,在哲学之道附近的法然院,碑上有个“寂”字,那或是他的心,但绝非他的作品。《细雪》里的四个姐妹,以及其他小说里的善男子善女人,在再平凡的日子里仍对美好的未来有所向往,就算沉默不语,亦在心底跟自我对话,对世界自有主张,只不过不言诸于口。他留下了创作,等于留下了声音,非寂非灭,凡有文学之处便仍有人愿意听他说话。

匆匆在日本京都停留两天一夜,抓紧机会在酒店旁边的建仁寺走了又走。先前来过了,注意力都放在清水寺上,此番夜里发现建仁寺的红叶如火茂盛,晚上欣赏过,白天再来,在树下徘徊良久,仿佛趁此寒冬用满枝满树的红彤彤叶子取暖。

离开京都后开车驶往伊势,路上心生懊恼,行程计划得太差,本来想去台湾作家杨照建议过的无邻庵走一趟,也想去寺院看看谷崎润一郎的墓碑。无邻庵在平安神宫附近,乃明治维新时代的山县有朋故居。山县有朋是日皇重臣,在1904年的日俄战争以前,许多权臣从东京来到京都,齐聚在他的居所,茗茶,开会,激辩,终于拍板决定对俄开战。无邻庵是明治维新后期的历史关键现场,这回错过了,下回,下回一定来。

《细雪》里其实没有下雪场景,只不过三妹名叫雪子,温婉和顺,谷崎引她的名字和性格做小说名称。这回我倒在离开机场时遇上几分钟的初雪,仿佛谷崎提醒我,下次来到,别忘到墓前献礼啊。

建仁寺乃临济宗重镇,初建于整整820年前,日本关西的统治者则是镰仓幕府的源赖家,开山祖师是由中国取经归来的荣西禅师;建仁是当时的年号,荣西禅师带来了经书,也带来了中华仪礼,尤擅茶道,所以被尊称“茶祖”。这回我在建仁寺外绕了几圈,遇见一群日本穿着制服的高中学生,猜想是由学校组织前来参观织画展览,青春笑脸,荷尔蒙气息奔腾于空气里,我忽想起这阵子的热门剧《初恋》。二三十位男子女子,若干年后,不知道将有多少人会忆起此刻的朦胧暧昧。人之初,性本善不善,谁知道?却都知道爱欲贪嗔由此起,也都由此被铭记一辈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