郁达夫这南洋三记以前也是读过的,然而只有《覆车小记》里的情景有点印象。《联合早报》百年大庆拉开帷幕,累累史册无疑有郁达夫的一页光芒。这三篇记游,正是他应邀南来《星洲日报》期间写成。

游记不好写,写物状景其实很考验人,郁达夫却是高手。或许可以说,没有了风景写作,恐怕也就没有了郁达夫。

“住宅区的房屋,是曲线与红白青黄等颜色交织而成的;灯光似水,列树如云,在长堤上走着,更时时有美人在梦里呼吸似的气嘘吹来,这不是微风,这简直是百花仙子吹着嘴,向你一口一口吹出来的香气。”

在家里一个角落的小书架上,忽见一本已灰黄却仍完好的《郁达夫南洋随笔》,台湾洪范书店1978年初版。书是何时何地买的毫无记忆,翻开目录,《槟城三宿记》《覆车小记》《马六甲记游》三个篇名跳了出来,叫人欣喜。

“东方花县”,大文豪送给槟城的有趣别名。1939年1月4日发表于《星槟日报》的《槟城三宿记》开头就写:“快哉此游!槟榔屿实在是名不虚传的东方花县。”并解释:“人家或称作花园,我却以为花县两字来得适当。盖四季的花木茏葱,而且依山带水,气候温和,住在槟城,‘绝似河阳县里居’也。”

等到一行人12人登临槟城升旗山时,“一霎时,高山上起了云雾,一块一块同飞絮似的东西,从我们的襟上头上,轻轻掠过;脚底下的市镇溪山,全掉落了在云海里了;我们中间,互相对视,也觉得隐隐现现,似在炉香缥缈的烟中,大家的童心发现了,一群大小,竟像是乐园中的童男童女,于是便卸去了尊严,回复了自然,同时高声叫着说:‘我们已经到了天上!’”

笼统而言,郁达夫的南洋游记不比他那些最经典的名篇出色,如《故都的秋》《钓台的春昼》《江南的冬景》,但鲜明风格一以贯之。三游记中《马六甲记游》似被收入集子较多,再看两遍,觉得最喜欢的还是《槟城三宿记》。这篇随笔也被视为他晚期游记力作。

1978年9月台湾洪范书店出版的《郁达夫南洋随笔》,秦贤次编。(作者提供)

游记不好写,写物状景其实很考验人,郁达夫却是高手。陈子善教授说:游记在郁达夫散文创作中占有突出位置,在他的小说和未完成自传中,也有许多生动的风景描写。郁达夫是五四新文学运动初期最早在小说中尝试现代风景描写的。或许可以说,没有了风景写作,恐怕也就没有了郁达夫。

虽是五四新文学作家,郁达夫旧学功底特别深厚。查古诗文网,他信手拈来的“绝似河阳县里居”,似有两个出处。黄河北岸的河阳是古地名,在今天河南省的孟州西,西晋时“中华第一美男子”潘岳(潘安)任河阳县令,县境内遍植树木桃李成林,河阳赢得“花县”美名;翩翩玉人桃李花,引历代名家追思吟咏,宋人王庭圭有绝句:“彭泽门前唯有柳,河阳县里只栽花。如今夹竹开桃李,犹是当年刺史家。”明代杨士奇则写《题梅送钟沔(二)》:“墨绶铜章向永嘉,人如素璧净无瑕。琴堂画永玩香雪,绝胜河阳县里花。”郁达夫把杨士奇的句子置换两字,变成“绝似河阳县里居”,巧用了“花县”典故为现实状物达情。

1938年底,身在福州的郁达夫携王映霞和两人长子郁飞,“匆促买舟,偷渡厦门海角,由香港而星洲”,12月28日抵埠。过两天就是新年假日,又逢星洲日报的兄弟报《星槟日报》元旦开始发行,“秉文虎先生之命,又承星槟诸同事之招”,“于是乎就青春结伴,和关老同车,驱驰千五百里,摇摇摆摆地上这东方的花县来了。”

郁达夫时年四十二,却有“青春结伴”的好心情。是的,他此番南来,既为响应中国国内的“赴海外宣传抗日”,也是为了挽救濒临破裂的婚姻。国难家愁,压抑许久的焦灼暂且释放,槟榔屿的山水风物格外悦目:

“屋瓦鳞鳞的,是乔其市的烟灶;白墙碧水,围绕着树木层层的,是两个蓄水池的区间;青山隐隐,绿水迢迢,从高处看下来,极乐寺的高塔,只像是一顶黄色的笠帽。”

重读郁达夫南洋游记,首先自修了一堂“风景写作课”。

今年年初,密集读过一波郁达夫散文。“把论文写在B站上”,华东师大倪文尖老师的中国现代文学名作分析课意外走红网络,吸引超过700万读者,倪教授变成“倪大红”。听完他讲《故都的秋》两集,十分过瘾,随即搜寻郁达夫游记名篇,果然如他所说,你永远可以相信五四顶流作家。很新奇的体验:倪老师讲得真好,重读那些文字,感觉竟如初见。

这如同仙境的情景,上过升旗山几趟的我和友人也曾经历。在山顶贝尔维尤小旅馆,见过云雾穿窗而入漫窗而出,也坐在花园年代已久的铸铁长椅上,俯瞰脚下向海中伸去的古城……可谁能有郁达夫的手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