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蛮好。只是雨季潮湿,一下子不太习惯。”
上海朋友微信来了:“回到新加坡开心吗?”
“暮霭染得整条街呈絮状金黄。路面潮湿得像鱼背。”
飞了又飞,从北美辗转返归岛上。
“只是一个分身”,在前后的衔接中,这句话似乎故意含糊,产生了双重含义,梦游般的青年其实在找自己的“分身”,或他本身就是“分身”?——“你到底像谁呢?”翠伊开始回想。灯罩上一只飞蛾栖息,光线变了。“翠伊觉得异常伤心”。
“……当她进房检查时,太阳还只透到窗纱上方,一滩水波似地荡漾在天花板上。”
赶快买来贺淑芳第一本短篇集《迷宫毯子》。这个雨季,会让人留恋。
马华作家文字里多雨,钟怡雯“今晨有雨”,李永平“雨雪霏霏”,张贵兴雷暴雨狂烈,黄锦树小说中“雨”水最丰沛,一下就“下得比创世纪那场雨还大(朱天文语)。”贺淑芳一场场北马季候雨,濡湿了那座老旧小旅社,翠伊的等待、窥探和追寻,在雨里迷蒙神秘。那种“慢笔描述”,绵密精细,节制冷静,如她引述的一位高手所言,调慢了叙述的时间,也塑造出艺术的格调。独属南洋的那份哀矜和旖旎,难以言说。
潮气黏腻地裹住皮肤,不开冷气嫌热,开了又觉森寒。窗子和冷气关关开开,生活仿佛需要重启。
《小镇三月》大约是贺淑芳技巧最好的作品。文字太美,尤其光影、声音、景物、场景的描述。枝枝蔓蔓,也看似闲笔无一可缺。
幸好有朋友递了本马华作家贺淑芳的短篇小说集《湖面如镜》给我,被一种特别的语调吸引,进入作家营造的氛围,心绪慢慢开始安宁。
故事毫不复杂:翠伊假期从外地来帮姑妈看旅店,身形硕大声线尖细如少女的姑妈常在唱歌,生意不多翠伊恹恹发梦,一个后生仔的到来打破了百无聊赖:他每天来旅店住宿,要最便宜的房间,第二天提着简单行李退房,然后又回来,又退房,周而复始。翠伊开始跟踪他,大雨小雨里追随他走过小镇热闹又寂寞的处处,看他坐上火车走了,下午却准时出现在旅馆,像第一次来时那样问房价,茫然不认得翠伊。当翠伊最终拿钥匙开了房门躺到熟睡的他身边,后者仍浑然不觉。
当然不是炫技。黄锦树曾说贺淑芳写小说近乎苦吟,与语文近身肉搏,对此有精辟分析。而在完稿于2014年的《小镇三月》里,已看不到“搏斗”的痕迹。甚至想到张爱玲说的,还没有过何种感觉或意志形致,是她所不能描写。
岂止时差。这是30年来离开岛国最久的一次,回到家竟有点懵:煤气闸的手柄怎么算是打开?久不用了有没有漏气,点火会爆炸吗?厨房水池下的管子脱落,拧开龙头脚下水漫一地;封闭久了又遇潮气,浴室天花板的白色墙皮不时掉下一片,正发怔,门忽然又被风吹得砰然反锁……
上次“回来”也是11月,那时的潮湿感似更强烈,夜里一觉醒来,人水淋淋的,觉得自己像一株海底植物。
新加坡雨季的雨,也像贺淑芳北马家乡的小镇一样,并无规律可循。“有时黄昏来了才下雨,有时午后两三点就淅淅沥沥地落水了。”“有时雨不是逐渐变大的,而是一来就滂沱……”“一整夜雨声忽大忽小,水沟里的雨声噗噜噗噜前前后后围裹整栋房子。”
九篇小说,睡睡醒醒中看完。选作书名的《湖面如镜》,尖锐议题写得克制甚至诗意;有关“改教的阿米娜”两篇,让人想起阿特伍德……最喜欢的还是末尾的《小镇三月》,读着它时,书里书外都在下雨。
潮气黏腻地裹住皮肤,不开冷气嫌热,开了又觉森寒。窗子和冷气关关开开,生活仿佛需要重启。
像看一部短片。狮城已然消逝,仍留在对岸的雨天景象动人:“一阵大雨由远而近,好像镇上的屋檐都成了大片广阔的山巅。街尾的大声公在雨中隐没,歌声时有时无。对街有人撑竿取下悬着的书包。堆在五脚基的货物一箱箱地给拖进屋里。车子驶过如船划浪。天空极黑,偶尔闪电才刹那照亮山脊与积云阔线。”
人越是年长,倒时差越是辛苦。不是几个钟头之差,12小时,正好是昼夜倒反。
一场暗恋吗?谜底却是意外:“她想象他来到这里要找的事物,想象那可能是任何一个人,但也可能根本不是在找人,只是一个分身,习惯性的回到这里寻找——寻找着寻找。有时候,人还活着就有某个部分死去了。于是那部分就开始轮回。她以前看过一篇奇怪的故事,就说人是有可能遇见自己轮回的转世。有一个住在槟城浮罗山背葫芦庙里的和尚也这么说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