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来看新派连环图,更进一步把五四文学如家春秋画出来。其实我那时觉得有一本薄薄的《微神》,王书朋绘画,简直是幽深暗黑的爱情故事,一帧帧阴沉蓝黑的图画,不是蓝袍子,就是黑棕长衫,天色黯淡,灯光也昏昧,他眷恋着她,她记挂着他——几番年月,不只是沧桑,而是不堪和难堪。她沦落了,成为街灯下的神女,从前种种不须再提,变成苦涩的回忆。等到她死去,打胎,顺便也自杀……她的芳魂才翩翩归来。凄然的说,从此住在你的心里。仿佛回到过去,肉体烂化了,她容颜却不会老。如魅似梦的小说,我印象深刻,一直记得,老舍竟然把这小故事写得诗意而感人——比起《月牙儿》多了一分柔婉。“……爱情的故事永远是平凡的,正如春雨秋霜那样平凡……”老舍暂时舍弃过去的京腔,难得文艺抒情起来,他的短篇用了《微神集》做书名,显然他偏爱这一部。而旧小说的《老残游记》文笔是被人称赞的,以前课本专门撷取黑妞白妞说书的部分,大概是觉得值得欣赏的,可就等于是文字博物馆展示的范文,镶嵌着玻璃箱,人们接近不了——到底一般人重回章回小说的八阵图,是不懂得勾留盘桓,信步而观,片刻的沉溺的。那种人迹声影,景物分明,随即写事写情了。这种悠闲淡然已经失传。如今见旧版老残,绣像图,石印字体奇小,封面却叫人神往不已:八角亭外,湖水里有小舟,身后船娘划桨,老残坐着,手持莲蓬,船沿莲叶莲花大如斗。套色的淡绿桃红,一片柔和粉艳。呼应着原文:……现在正是开花的时候,一片白花映着水气的斜阳,好似一条粉红绒毯……”然后写的就是一片声音,两边荷花荷叶将船夹住,擦得船嗤嗤价响,水鸟被人惊起,格格价飞,老残随手摘了几个莲蓬,一面吃着,一面船已到了鹊华桥畔。而我们却隔着时间的莲池,茫茫的天地,落差的时空,扑面而来的现实,只有尾随文字,追想老残的游兴——晚清的大明湖,永恒的存在其中,年月停滞在那个时刻,莲花朵朵,船身摩擦着莲叶,斜阳余晖,水光幽幽。我暂且穿过去,憩息流连,要多久就多久,时光年年依旧妩媚。

我们却隔着时间的莲池,茫茫的天地,落差的时空,扑面而来的现实,只有尾随文字,追想老残的游兴。

说来惭愧,新近的书看不下,连时事也不愿闻问——旧友传来讯息,说要连署签名怎样,只觉诧异,个人都已然飘萍难寄,政治局势更加虚妄难测,任何人参予等同棋子。以前的往事,推到五六年级,买过一本中国出版的小书《河南民间故事》,河南在哪里,实在不知,不过看个插图:所谓新时代的工笔,端庄仕女,着粉绿上衣,鹅黄长裙,手挽花篮,指头拈菊花,裙边朵朵黄菊花绽开,俨然是菊花仙子——可故事里,她是入山对付瘟神的女英雄。难怪她眉宇之间有一种凛凛大义的气息,大时代的大是大非,连民间传说也得政治正确。连着好几张也是这样,一个神童画什么,就会活生生的……童子挥笔而就,一簇簇火光活过来,孩童眉眼也是铁铮铮的,好像是姚雪垠小说《李自成》的插图,一个个英雄好汉,浓眉大眼,正气凛然——比较两样的,是一幅男女隔湖相对,湖清如镜底,水中有月,有荷花开,男子半裸,白纱搭背,横笛自吹,对过女子唐风打扮,手拈花儿,如莫高窟里悄然出走的飞天,她大概是被男子迷住,怔怔望着,始终离不开他。一片祥和,却有无限旖旎,脱离了特定时空的限制。走进任何的地方,都是动人情节,若是聊斋,就是荷花三娘子。另一本1978年出版的《西湖民间故事》,封面是一男一女骑在凤凰上,凤双翼飞,羽翅蓬开,女子的裙摆也如花蓬开,笔触如斯熟悉,原来是程十发……里头的插图幅幅赏心悦目,连白娘子故事的水漫金山也趣味盎然,白蛇青蛇持双剑,纵身飞跃,法海俯身躲进螃蟹里。还有小姑娘巧遇蚕花娘子,很有朴素家常的气氛,可娘子整个雍容大度,一眼看去就不是普通人。故事内容早就不去理会,只不过插图重温,总觉得历久常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