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些桥那些云那些酒已经无从考究,但是沈从文此时爱过的那个人是张兆和。两人本是师生关系,后来结为夫妻,沈从文对张兆和是一见钟情,情书写得缠绵悱恻,宛如苦行的僧徒倾倒于圣洁的神明,甚至将自己比作奴隶。文学家一旦爱起来,必然如痴如醉,而且彼时沈从文处于人生低潮,四处颠沛流离,失意的文学家爱起来,更加疯疯癫癫,留下家书信函,印成册辑本子,供后世循着字里行间的春意,去想象一个时代的旖旎。

国境封闭飞机不飞的时代,旅行变成了怀旧的途径,久未赏览异域景致,倒也不是很想念,我甚至连护照到底是否过期,都懒得打开抽屉翻出来查看。不过终于就熬过了宅居作为常态的厄运,这几个月的社群网络平台,朋友圈之中争相张贴,尽是各方游历的心境和写真。原地度日苦闷压抑,登高行远为了散心透气,难怪大家仿佛十万火急似的,纷纷去到十万八千里。

物种起始皆有水源,我们从树上摇晃到地上盘踞,畜生的原型本是海兽的湿影,从一片蔚蓝色的混沌之中,顺着潮汐的牵引匍匐上岸,再随着自然天择的进化,褪去腮翅鳞膜,长出五体四肢,变成今天干干燥燥的模样。

踢水桶的哀矜之前,至少能够快乐地踢水,既然我们的本性充满液体,浴缸无疑就是最慎终追远的载体。大型的浴池和浸沐的器皿,当然自古有之,唐玄宗不就在骊山建了一座华清池,跟杨贵妃一起泡出了个春寒凝脂?可是,现代个人式的瓷造浴缸,那种帝王贵族阶级以外,普通的臭老百姓也可大喇喇横臥直躺的设计,却是直到19世纪末才被发明。

很久很久以前,只是宇宙洪荒的一眨眼,我喜欢拉出时间的那一条水线,况且住在酷热的赤道岛屿,谁不是从小就爱泡在水里。以前三天两头结伴到海边泳池,几个小孩子一起跳入水里,俗称踢水的动作,像是努力拍打手脚以防溺毙,逗玩嬉闹的恣意,则像是打从娘胎羊水踏浪而来,便不知天高地厚。

虽然没戴手镣脚链,而且看似自由自在,除了像沈从文在爱情面前的卑躬屈膝,我们其实更是时间的奴隶。“Bucket list”出自“kick the bucket”这句说辞,语义训诂据说跟宰杀猪崽有关,“bucket”正是屠夫用来杀猪拔毛的柱梁木轭。待宰的肥猪吊挂其上,极力挣扎乱踢乱揣,接着白刀子进红刀子出,畜生最后只有呱呱的下场。读过小说家奥威尔(George Orwell)的《动物农庄》(Animal Farm),当中乌有之邦的讽刺和托喻,心有戚戚大概都能明白,豢养之德在前,血光之灾在后,何尝不是赤裸裸存在的处境?

我们都在赶着做一些什么事情,要不然恐怕来不及,趁年轻时多多放纵,趁壮年时处处留情,趁老年时淡淡养性,如同沈从文说的:我行过许多地方的桥,看过许多次数的云,喝过许多种类的酒,却只爱过一个正当最好年龄的人。

家里没有浴缸,海边已经太曝晒,游泳池似乎也有点招摇,每天虽然按时冲凉淋浴,浑身的体会毕竟不同。日本有个颇具知名度的AV女优,叫做天海つばさ,片假名罗马音Tsubasa,汉字写作“翼”。

不过,bucket一词通常泛指水桶,过往出国之前预订酒店,除了WiFi无线属于基本人权,交通适中才能无往不利,我必然都会选择附有浴缸的房间。旅行的目的无非过瘾,暂时不当奴隶,浴缸像是一个大水桶,可以浸出某种滋润的意淫。

天海之间仿佛长了一双翅膀,我每次看到她的名字,就想要坐飞机去旅行,晚上泡在酒店房间的浴缸里,练习如何变回一条鱼。

英文有所谓“bucket list”的说法,译成简单的中文白话,即是人生在世的愿望清单。为了梦想而实践,完事即可一笔勾销,好歹了却一桩遗憾。未必是白纸黑字端端正正地展列排开,但是每个人的心底或多或少皆有这番念头,而且十之八九都跟旅行或者迁徙有关——去北极看极光,往南极看企鹅,返故土看老家,赴太空看地球。

虽然没戴手镣脚链,而且看似自由自在,除了像沈从文在爱情面前的卑躬屈膝,我们其实更是时间的奴隶。

阅读无疑也是一场有始有终的旅行,但是情话总是匆匆说在前头,沈从文后来还爱过另一个人,除却巫山云雨,原来还有一片青青翠翠,或许也是命中注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