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是,作为一个说自己数学很好的人,我肯定也知道,任何所谓合情合理的推论,其实都存在着归纳和假设的疑虑。这个不是我说的,而是十七世纪苏格兰哲学家大卫休姆(David Hume)说的。传统的学问和学术分门,数学属于哲学的分支,因为我的数学很好,所以我讲得出大卫休姆。(如果不相信我,大可去检索大卫休姆到底是何方神圣。)

冥冥中自有一道公式,看开了不过如此,英女王伊丽莎白二世活到了九十六,从哀矜肃穆的辞世报道,到车水马龙的国葬直播,所有的赞颂称道里,有一个极为有趣的追悼形容——女王是一个定数。除了身份象征长久屹立不摇之外,似乎还有处于动荡之中某种寻求寄讬的意义。

虽然至今为止仍未碰到这种或许会显得有些尴尬的场面,朋友和学生之间的感情总算是经得起考验,而且按照过去遭遇的种种借鉴,这个听起来像是自我吹嘘的陈述,未来应该也将能够畅行无阻——我继续厚颜无耻而且只想心照不宣的说,我的数学很好。

关于太阳升起的这一幕,也是大卫休姆作为怀疑论的阐述说明。但是,过去现在以及可预见的未来,肯定皆会常常出现在小说的情节和电影的画面,并且往往顺利的在观众和读者的心里,产生无与伦比的共鸣,为了煽动情绪赚人热泪,太阳升起乍现曙光,不管是地平线海平线,山峦起伏云雾之间,情侣终成眷属,革命成功在望,和平指日可待。

好在或许也是不好在,就算明天的太阳不会升起,无常之中尚有定数一说。

所以稍微跟我有点交集的朋友和学生都知道,我的数学很好,而且从谈话的举手投足所流露的态度,他们似乎都不曾怀疑我数学很好的这番说辞,虽然也可能是他们都不把我说我数学很好的这回事,当做是什么值得大惊小怪的一回事。他们相信我说我的数学很好,至少没有因为我通常浮夸的语气,以及洋洋自得像是耽溺于想象之中的神情,对我表达置疑进而直接作出挑衅,要求我证明我的数学很好。

从这套实证主义的逻辑拓展延伸,未来未必是过去及现在那样,简单说来可资引喻举证的例子不尽其数。原本好好的东西可能突然坏掉,以为正常的规律也许旋即失序,每天惯性的作为容有变故,人生随处盛衰循环,连明天的太阳会不会升起这回事,严格辩解起来恐怕也有述而不准之处,更遑论其他鸡毛蒜皮的小事,其实无一不受数学概率的涵盖。

我不需要亮出从小到大名列前茅的数学成绩,也不需要随口胡诌几个鼎鼎大名的数学家(像是欧几里得Euclid、阿基米德Archimedes、欧拉Euler、牛顿Newton等等),乘法表就算七七四十九倒背如流,似乎也并不表示我的数学很好。

不过,永远只是一种逼真的假象,我小时候跟着喜欢集邮的姑丈,也收过一些印有女王她老人家头像的邮票,毕恭毕敬的夹置在集邮簿里,后来搬家全都丢弃,但是听到了这个天大的消息,心底着实也有点怅然若失。况且坐地铁由西往东,抵达女皇镇必有到站广播,我通常都在瞌睡迷迷糊糊之中,当做是翻至殖民地历史如梦初醒的一页。

乘着话题的牵扯,配搭语境的融入,比如吃饭用餐后各自代数均分(AA)付账之际,或者遇到数学系本科的学生,我逮到机会最喜欢说的一句话是:我的数学很好。

前地头主子何其雍容华贵,虽然已经不是君临天下的年代,王室仍旧拥有豁免征稅的特权,不过碍于自由平等的民意,女王几十年前也开始自愿缴稅。既然朝代落幕在所难免,女王取之社会还之社会,也算接了地气,跟我们一众劳劳碌碌,不管数学好不好的奴才,归去来兮于同一个无常且充满定数的俗世。

好在或许也是不好在,就算明天的太阳不会升起,无常之中尚有定数(constant)一说。英谚所谓死亡与赋稅(death and taxes),即是苟活于世无所遁逃的局面。一边劳作一边缴稅一边衰老,直到有一天太阳不再升起,或者皮囊渐渐空虚然后顷刻败腐,如果都在安安分分的做人,据说灵魂就会伴随天使升天,否则必然就是见到牛头马面。但是,因为我是数学很好的人,素来相信赛先生的教导有方,归零或许只是宇宙间庞大的生命数据里,最微不足道的幻灭和加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