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次经过她,我都好想对她说,我认识妳很久了。

声音毕竟不假修饰,其实我远远走来,已从有点孤绝的身影探悉底细,却还是故作道貌岸然的模样,闻到一股香气将袭,没等她亦趋靠近,微微摇头后缓步且去。

不过,这里偶尔确有来回走动巡逻的警察,白天弥漫的春色未逝,她一身妖娆异颜,自然只能蛰伏光明的边缘,在夜昼之间的一刻,借着暗冥混沌的虚张和遮蔽,向往来稀落的路人,以具有江湖俗味的身段和身世,意图招摇自己的玲珑。

她有时踟躇徘徊于狭窄的路径,身穿紧束的衣裙,佩戴的装饰亮片,反照着昏黄的街灯,整个人迷蒙得比凌晨的黒郁还深邃。有时则半蹲在店屋簷下,脱掉高跟霎时矮了半截,融进骑楼阶间无处不在的暗影,仅仅露出虚渺的轮廓,指甲特别修长,像是随时可以往围困的夜幕之中,抓破并且撕开一个容许暂栖肉躯的洞,粗厚的手掌轻轻搓揉着脚踝,大概是走了站了一整晚,有点累了。

在那个阳刚与阴柔、查埔与查某、穿裤与穿裙一概必须泾渭分明,清清楚楚予以各自辨识的年代,她的名字是一种充满蔑视和歧见的统称。

在那个阳刚与阴柔、查埔与查某、穿裤与穿裙一概必须泾渭分明,清清楚楚予以各自辨识的年代,她的名字是一种充满蔑视和歧见的统称,源于人性历久不衰的愚钝颟顸,一个想当女人的男人,或者更准确的说,一个生而为男人的女人,于许许多多小朋友还未成形的想象认知之中,竟然形同出入阴阳两界的鬼魅。

我们在此间的巷道经常相遇,两个好像正在夜行的陌路人,我是为了宵夜觅食,她是等待豢养一种更大的饥饿。

至于抓去哪里,因为不属叙述的范畴框架,大人到此为止没有继续往下说,小孩子似乎也不敢问,成长的故事必然都是如此,充满不堪推敲的未知,真正到了下回,或者自有分解,或者我们早已忘记。可是,作为普世皆准的训育句法,“XX要来抓你了”这样的动态预告,可以端视所犯之事的轻重,现场气氛的松紧、以及大人情绪的起伏,随意搭配各类适时应景的选项,随着时代蒙蔽和开明的程度,经历过了许多不同版本的演化。“马打”永远是正义的代表,但是好坏之间过于黑白,真实性难免容易受到质疑,小孩子很快便搞清楚情势,警察哪里这么有空。

大人看不顺眼的事情多的是,少数不是产生自现实里的怨怼,如果我们继续胡闹使坏,如果我们依旧哭哭啼啼,如果我们不把那几根青菜吃完,不将明天烦人的功课作好,不愿早早上床睡觉,根据信誓旦旦的大人对于幼小心灵的揣摩,或许也是自己长久以来驱之不去的阴影,这个时候即会出现种种绘声绘影的角色,突然闯进这个凝重对峙的场景,将所有不乖巧不听话的小孩子,全部统统抓起来。

关于她,或者说关于她的依稀存在,我还未见过她时,就已经听过了无数遍。她是大人们在厉声吆喝无用之后,当气氛从愤怒转为冷冽,放弃打骂斥责的惩处姿态,启动语重心长的恐吓模式,仿佛恐怖戏里于那个幽微不明之处,最后呼之欲出的一道阴森、诡异、惊骇、凄恍的身影,面对死性不改的囝仔,顿觉无计可施之际,大人便会唤出她的名字。

吃了宵夜原路折返,她通常就不在了。大概是嗨到了哪个路人,完成了必要的沉溺。但是。我都会觉得是这条巷子,把她恍惚惚的吞噬,然后在另一个晚上,又无动于衷的吐出来。

她的眉眼勾了熏妆,刻意的轻佻,除了将年岁稍稍隐藏,也掩盖了本来的雄浑和粗旷,染成褐色的长发蓬松飘摇,露肩吊着金链黑皮提包,第一次在巷口见到我时,露出了唇齿红白相交的微笑,把两边的颧骨衬得极为动人。

“嗨。”

我必须坦诚,我以前确实是怕她的,而且怕得很像是某种共犯,当初那些滑稽耸动的无知言语,我曾经尽皆信以为真,她是突然就会来抓我的那个人。现在虽然不怕了,反而觉得愧疚,无论做怎么样的人,总会遇上艰难和困顿,何况她,用尽了半生的力气,只为了能够全身而退,恢复做回自己,里里外外本来的样子。至于那些想对她说的话,还是不要贸然打扰,后来连续几回撞见,彼此仿佛认得,虽然依旧陌生,但是眼神却有了一种温柔的会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