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书看得极早——几乎是初一高一的时候。当年图书馆是没办法借的:查得严厉是一回事,另外借书不能入内书库找,都站在一旁翻书卡。按照类型编号,无数白卡置放于一排的抽屉里,就让大家立着,手指拨动,瞥看纸卡里的书名作者,找好了,白卡交予馆员,进去寻书。那本小说是绝不会有,即使有存目,也不外借——时光尘埃飞舞,缓缓下降,回头想,几许荒诞而无聊。后来去的是一家小书铺,找到薄薄一本,孙述宇先生写的金瓶梅的艺术,黑底泛出玫瑰红的线描古装男女人物。掷地有声的文字,看得拨云见日心悦诚服。随即购了一套三册真本,也只有从前香港老书局会出版,什么会文堂、广智书店,用浅褐色纸皮盒子装着……真本,其实也就是洁本。如今眼前得到的二手书,仿佛是回忆里的珍本,就属于梦里一模一样的,封皮是仿版画的套色绘图,屋瓦和上面的树桠积着白雪,朱色如意结图案,楼台寂寂,旁侧有丫环偷窥,里内是丽人坐榻床,手抱琵琶——回目里不算有名的“潘金莲雪夜弄琵琶”。潘氏多日不见西门庆进屋,兰闺幽怨,拨弄起琵琶,独吟不一时,就使春梅去看,是否男主人回来了。唱词透露心事:懒把宝灯挑,慵将香篆烧,捱过今宵,怕到明朝……不知大官人在李瓶儿那边歇着,琵琶声传到他耳里,少不得找人唤金莲过来,谁知都推托睡了,身子不舒服。

近年稍微留意旧书,有一古本金瓶梅,封面是杨柳树旁,男子登墙欲过隔壁,底下有佳人嫣然伸手接住,二人皆玉面朱唇,粉红绯绯,应是“李瓶儿墙头密约”——可这是戏剧性的想象,底下女子本该是丫头迎春安了梯子接应。而瓶儿的故事前半部并不悬疑,尽管是艳情恋奸,背夫而愿效一枝红杏,可也要等到她正式成为西门庆第六个妻妾,她执爱痴恋的面貌才浮现出来。张爱玲每读到宋蕙莲和李瓶儿临终,都要大哭一场。瓶儿好不容易张罗自己美满人生,随着儿子官哥夭折,就去了一大半,而几个章回写她患病,交代后事,写得真实而动人——屋里经常有走马灯的闲杂人等进出,冯妈妈王姑子的,另有奶娘和丫环,她温厚的取出银子和布料,一一道别;将死之人,犹存思虑千万,唯恐嘱咐不全。更不必说和西门庆的最后话别了,他抱住遗体亲吻,喊着我那好性儿有仁义的姐姐。当年写在周记里,提及金瓶梅李瓶儿死前悲情——只是少年阅读之后归纳的心得,远料不及多年之后经历事故的哀痛,那种伤感方是呼应从前所读过的,寒夜足音似的,一一折返回来。

后来明亮书局出的版本,采用今人现代插图的风格,接近崔成安的古装手笔:镜头拉近,老树浮根盘踞,有艳妇半坐斜倚,手扶香腮,衣襟松乱,露出半抹红肚兜,眉眼嗔恨,不能自持;身后有另一妇人,正欲离去,却回头注视,她高髻端正,穿戴整齐,像是和五娘金莲比较好的孟玉楼——孟玉楼的簪子刻有“玉楼人醉杏花天”字样,她深谙人情世故,和金莲是对照的两人,在不违反礼法里,她亦有自己的欲望寄托,三春归宿,几近无缝接轨的过渡,绝不在桃花路上有何凶险。

当年写在周记里,提及金瓶梅李瓶儿死前悲情——只是少年阅读之后归纳的心得,远料不及多年之后经历事故的哀痛,那种伤感方是呼应从前所读过的,寒夜足音似的,一一折返回来。

李瓶儿算是金莲头号情敌——这次她仿效王昭君夜弹琵琶,以独夜孤寂获取爱怜,已经很客气了……之后瓶儿生下贵子,金莲取下鬏髻,换了盘花楂髻,施朱傅白,戴了金灯笼坠子,扮起丫环,让西门庆惊艳,又恢复宠爱。后来的接着打狗制造噪音,滋扰隔壁婴孩,口里指桑骂槐,讽刺李瓶儿,一再用非正面的冷暴力——现代的说法,欺压他人而不必见血,金莲是个中翘楚。她对于世间诸般人等的恶意,似乎是来自各式浮躁不满足,是女身欲望的全然占有,又或者自视甚高,一心以为凭艳色可超越阶级,因而在男权施虐的空气娇媚里绽放。任性妄为,是最方便的说法了,孙述宇说:尽管她内心的嗔毒有神魔的强度,她的肉身却软弱一如常人,是情欲的奴隶。自此有了许多人代为翻案的记录,可是她的遭遇过于极端,是颇为典型的小说人物,很难扭转乾坤。金莲也不畏惧,口里满不在乎的:街死街埋,路死路埋。80年代坊间有另一本通俗金瓶梅,不知用了谁的仕女图,庭院树上花开,女人无心观赏,两手则执铜镜,专心的端详镜中人——羞对菱花拭粉妆,为郎憔悴减容光,闭门不管闲风月,任你梅花自主张。俨然也是潘金莲的自怜伤感的口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