让我换一种人称,比较方便延展适当的情感距离,讲一个故事,关于阿德在上个世纪,念小学三年级的时候,参加的一场班际讲故事比赛。或许你会觉得纳闷,小学三年级已经过去那么久了,到底有什么好讲的,而且挪用人物的代指,这个所谓的阿德,摆明是欲盖弥彰,手法似乎也太过粗制滥造了吧?

站在简陋搭建的演讲台上,对着敬爱的校长老师和同学们,把练习了好多回死背硬记下来的口白,哪里最好加重语气,哪里又应该放慢节奏,哪里直接注视观众,哪里目光放远像是自我沉浸,阿德将一个源远流长的故事,当中的人物与情节、冲突与化解、内容与意义,于三分钟短短的时限,混着紧张兮兮的口水和煞有介事的腔调,在这个业已拆除不复存在的背景里,完成了一种自我实现式的叙述回路。

很久很久以前,有一个诚实的樵夫(这里强调性格特质,同时预先暗示主题),每天持着一把斧头上山砍柴。有一天,樵夫来到了河边洗脸,斧头不小心掉进了河里。劳作糊口的工具丢了,樵夫当然很伤心,坐在河边放声痛哭(此处明显为了渲染氛围,阿德的叔叔说,最好脸上带出同样的表情),没想到竟然感动了河神(根据原典出处,河神其实是身兼多职希腊神祗赫尔墨斯Hermes,不过阿德的叔叔没有提供这个无关紧要的细节)。河神见樵夫可怜,于是从河里捞出了一把闪闪发光的金斧头,问樵夫说这是不是你的斧头。樵夫摇头说不是(阿德的叔叔示范了如何带动观众情绪,当下慢动作死板地摇头晃脑,对阿德说,讲到了这一句,你也要跟着摇摇头知道吗),于是河神又从河里捞出了一把闪闪发光(这里可能要换另一个形容词?阿德的叔叔须要再想想看)的银斧头,问樵夫说这是不是你的斧头?樵夫又摇头说不是(阿德的叔叔说,啊……摇头,摇头,对啦)。最后,河神再捞起了一把木斧头,问樵夫说这是不是你的斧头,樵夫马上开心地不断点头(阿德的叔叔说,这里你要点头咯)。因为樵夫很诚实,河神就把三个斧头,金的银的木的,全部送给了樵夫。

相信我,这也是当我想起阿德曾经参加过一场讲故事比赛,那悔不当初的一刻,随之油然而生而且极其强大的一个疑问。虽然阿德后来长大了,在学校教书面对那些出生于这个世纪的莘莘学子们,讲话总喜欢动不动就提起上个世纪——比起诸如过去、小时候、那些年、很久以前、很久很久以前,这类常见的怀旧修辞,上个世纪这四个字,容易模糊衍生一种时差的错觉,听起来无疑庄严肃穆多了。但是,不管我如何搜索人生的起起落落,从过去小孩子们集体普遍的心智启蒙,小时候家庭经济环境的阶级条件,乃至那些年流行通俗文化的熏陶养成,皆无从设想出某个较具说服力的动机,到底基于何种追溯不及的原因,阿德竟会在小学三年级的时候,莫名其妙地参加了那一场讲故事比赛。

不过,虽然前因的脉络不明,但是我却可以准确无误地回溯,阿德在那场讲故事比赛中,说了一个樵夫和斧头的故事。

故事仍未结束,况且就像阿德与我一样,诚实与贪婪必须对照。樵夫有个邻居听闻此事,心生歪念意图如法炮制,故意将斧头丢进河里。结果当赫尔墨斯亮出金斧头之际,邻居竟想占为己有,当场却是惹怒了这位宙斯之子,最后落得两手皆空。

至少阿德留下了这么一个故事,我回忆时像是看一场时间的秀,而且因为有故事,多少个世纪仿佛都不遥远。

这个樵夫和斧头的故事,是阿德的叔叔教阿德讲的。阿德当时只会看连环图和公仔书,并不知道原来樵夫的经历,出自上好几个世纪的伊索寓言,我想恐怕连阿德的叔叔,当时也不知道。阿德的叔叔或许也是把自己在小学三年级的一场讲故事比赛里听来的故事,再凭断断续续的零碎拼凑,七嘴八舌地转述讲给了毫无头绪要讲什么故事的阿德听,然后说不如就在讲故事比赛里,讲这个故事吧。

阿德在小学三年级的讲故事比赛里,好不容易将这个故事讲完了,最后并未拿到任何金的银的,甚至木的名次。但是,至少阿德留下了这么一个故事,我回忆时像是看一场时间的秀,而且因为有故事,多少个世纪仿佛都不遥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