于是在每一次前往工作室的途中,我都会期盼与树的相逢和短暂交流,也总会在路上时时留意四周的树与草,花与果实,以眼神确认彼此的邂逅。想来也真是不可思议,这些树与草,花与果实,与我们在这颗行星上共生共荣,我们竟然没有因此发展出能够了解彼此的语言系统,以致我们至今仍无法充分了解彼此。但想来或许也不足为奇,因为人类即使发明了互相沟通的语言系统,千百年来也依然存在着各种各样的误解和误会。
工作室附近有一棵椰树,笔直挺拔,从远处就能望见,极其吸睛。每每走近,都觉得树在迎接着我,树从一种在我而言极为不可思议的高度俯瞰着我的脚步,尽管我天天路过比树更高的高楼与大厦。
先不论大家拍照的种种意图,但打招呼这回事,应该就是向对方示意:“我意识到你了”“我看见你了”“我感受到你了”。意识到我们彼此有着千丝万缕的关系,并在相互的凝视中,深化彼此的连系,在大自然万物的生态网里,明白自己并非孤立的个体。
在我发现树会打招呼之后,整个世界就诗意起来了。树是活生生的,会对周遭一切有所感受与感知,必然也会以树千百年来培养出来的独特语言和万物交流沟通。我也许听不懂、看不懂树的语言,但我怎能凭此断定树不会打招呼呢?树有其打招呼的方式,而我得缓下来,仔细聆听,仔细体察,方能与之心领神会。尔后我也练习,见到树时和它打招呼,每每如此,总感雀跃。
自从学会与树打招呼,我便渐渐地豁然开朗起来了。原来这世上可以有一种交流,超越语言的羁绊,直指人心,反而叫人易于感应,也易于回应。家中有养小动物的人们也许很明白这一点,也自然能够明白,每个动物的习性相近,性格却是独一无二的,倘若没有费上长时间互相共处和观察,也就谈不上良好沟通与交流。所谓情,是时间的积累,以及一颗愿意静下来倾听彼此的心。
此树擅于打招呼,它的树叶不多,却总是摇曳,想是在那样的高度总易于迎接风的缘故。若是天气晴朗无风,会有鸟儿栖息在那几片长长的叶子上,向着远处啼叫。
便是这棵椰树,让我明白,树会打招呼,且打招呼的方式,不一定只是树叶摇曳。有时树直立不动,但我经过树,总会相互感应,相互意识彼此的存在。有时我经过,慢下脚步,定眼一看,发现树有许多细微的、缓慢的,与呼吸很相似的小动作。那总很叫人欣喜,仿佛全世界唯独我发现了树在和我打招呼。当然,我心中知道,树不仅与我打招呼,也和鸟儿打招呼,也与风与阳光与蓝天打招呼。
在外行走,步伐总是快速,自然无法任时间积累成情,若有时间蹲下任猫轻轻磨蹭自己的小腿,若有时间驻足和八哥相互啼叫取乐,若有时间伸手摸一朵小花轻柔的花瓣,那已是极大的奢侈。退而求次,便是在路上匆匆行走时,经过花草和鸟和猫,不忘与它们打招呼了,犹如经过邻居时互相问好,犹如吃饭时遇见同事便招招手。
原来这世上可以有一种交流,超越语言的羁绊,直指人心,反而叫人易于感应,也易于回应。
古人坐看云起,或是披发入山,或是东篱采菊,想来应该都是在以一份怀抱天地万物的世界观,天天学习如何与众生打招呼……就为了体会人与天地万物之间连系,就为了感悟人在天地之间的立足点。
渐渐也有领悟,每一个早晨的睁眼,都是和世界打招呼的绝佳方式呢。
兴之所至,亦可以与蓝天白云打招呼,与湖水露珠打招呼,在风起时张开双臂迎接,在下雨时用手接住雨水的冰凉。打招呼这回事,是很个人的,只要心存意愿,自然生出恰当的招呼方式。打招呼也可以是很“现代”的,例如拿起手机拍一抹晚霞,拍一只池塘里的天鹅。某日与一伙人在郊外行走时,遇见美丽景色,大家都纷纷举起手上手机照相,利用科技割下眼前一片风景,上传到社交媒体。
吾之所愿,便是能费上大半天的时间,与花草凝视,看树影晃动;或是费上大半天的时间,任一只猫睡在身边,而我无事可做,便只是看着日光在房内地板上悄悄推移。倘若不曾浪掷时光,人生这一趟未免白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