提起旧金山世界戏院,复杂的感情如果一定要浓缩成简简单单几个字,不会不是“近乡情怯”——虽然这个所谓“乡”,是“错把他乡作故乡”的“乡”,换句话说,一笔算不清的糊涂账。上世纪70年代中至80年代初,春阳特别灿烂,秋雨额外缠绵,当时的世界戏院,活脱脱是一抹疑幻似真的彩虹。
首先是地理位置:处于唐人街,其实又不真正是唐人街。穿过天下为公牌坊,在都板街一直向北走,沿途的喧哗和繁华都教人想起《花鼓歌》,仿佛一亿奇迹仍然有可能实现,飘洋过海寻亲的女子迟早会找到她的大团圆。不屑跟上时代,底下藏着的不知道是自卑还是自豪,老华侨倒通透,既然东方猎奇有市场,那就一手交钱一手交货吧,幸运曲奇替你算命嫌不够刺激,还有俗称千年蛋的皮蛋传奇哩,剥落一层远古的黑泥,就像探索深奥而神秘的智慧。走到尽头,气氛陡然大变,孔夫子化作一缕青烟,波希米亚和声色犬马忽然携手上阵,全市最文青风味的书店和发放廉价香水余韵的脱衣舞场河水不犯井水,灵魂和肉体合跳一支华尔兹。别以为只得纽约有百老汇,这里也有——世界戏院坐落那截百老汇正中央。
我清楚记得站在戏院前仰望广告板的兴奋。海报寥寥无几,贴的主要是剧照,电影名字另外写在纸片,附加放映日期和时间。生长在另一个文化地域的过客偶尔驻足,大概完全参不透这些黑白画面的禅,陌生的服装,奇异的五官,甚至分不出戏中人的性别和年龄——反串的艺术是一种必须经过培养的品味,假如不是在未懂事时就亲近任剑辉,接受男女无别的美学教育,恐怕很难找到打开这扇门的锁匙。隔了一段岁月回望,50年代粤语片满足了平民百姓对传统的想象,尤其在异地,简直是慰藉乡愁的玛德莲饼,毋庸普鲁斯特妙笔点化,直接与味蕾眉来眼去。
然后是历史位置。整个中国电影的概念尚未在西方形成,孙瑜费穆马徐维邦养在深闺人未识,第五代的陈凯歌张艺谋田壮壮嗷嗷待哺,拳腿和刀剑不过是一盘生意,只有香港新浪潮和台湾新电影渐露头角,那个尴尬的空档,有如超时的中场休息,银幕几时会亮起来,甚至会不会亮起来,没有人敢断言。谁又想到,昔日毫不起眼的港产粤语片,五日鲜也好七日鲜也好,竟然发挥正能量,默默填补了缺口?
剧照的魅力是世界性的,看过杜鲁福《四百击》的观众一定记得,两个小男生从戏院出来,环顾四周无人,一手撕下褒曼《蒙妮卡的夏天》剧照占为己有。别误会,我可没有偷过世界戏院的剧照,我不过在记忆里一厢情愿替它们涂上颜色——纵使铁证如山,实物由黑和白和重重叠叠的灰构成,直到如今,我依然相信那个下午目击的《桃花仙子》剧照,绽放彩虹的七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