若无其事地继续讲课,反正学生也不敢造次,毕竟老师写的字,像老师吃的盐,很多都已经在五脏六腑里结了石,留下往后肚子痛的因果孽缘。
一支笔用上几个月没墨水了,无以为继可以再买新的,反正很便宜,而且各大书局和文具店皆有出售。这辈子就算孤苦伶仃,我和我的笔早已暗生默契,约定此生长相厮守,只要我还有字能够倾吐,千言万语彼此永不相离。
虽然已经到了字字都是键盘敲打出来的时代,偶尔还是需要拿起别的笔,勉强写出来的字,完全缺乏意境,而且每一画仿佛都有出轨的嫌疑。从此之后,只要经过任何看起来可能有卖笔的店,我都会入内东张西望探个究竟,心存侥幸希望在陈旧的储物架上,或者破烂的纸皮堆下,发现其中掩藏而未逝的踪影,肚子里唤出你在这里啊的声音。
我止住失望之情,不愿轻信这套行销话术,接下来跑遍大街小巷,徒劳无获渐渐接受事实的同时,开始怀疑这一番诡谲莫测的突变,要不就是饿其体肤的大任,要不就是系统故障的前兆。好端端的一支笔,怎么说没有了真的就没有了,甚至连哀矜的告别也来不及,资本主义果然不具良心。
但是,好事总要多磨,不然无从制造悬念,直到常光顾的文具店老板有一天跟我说,这个笔没卖咯。我想没关系可以去隔壁,不料老板不知是服务精神周到,或者是摸清了我的企图,算准时机来一记刻意打击,随后又追加了一句:不用去找了呀,已经停产了啦,别的笔也是一样的嘛——亲切的语助词,听起来体贴备至,其实恍如天打雷劈。
上课言不及义之际,我会从包包的夹层里取出马克笔,想把哪个作家哪本作品的名字写下来,好给学生拥有可以对号入座的笔迹,从我本就不甚准确的发音,转成希望可供辨识的形体,方便大家输入谷歌回车按键。
像是哪里坏了,突然发现很多字不会写。
不过,我喜欢用毡头笔,比圆珠笔更有一触即发的情意,写完一个字,像是漫不经心的细碎厮磨,有点湿,稍等片刻才会干,因为带了一层感情。写字的偏执形成了选笔的癖好,后来我都只用一种笔来写字,牌子名叫Stabilo,原厂据说在德国,唛头图案是一只天鹅,型号188,细尖0.4毫米,浑然简约的通黑设计,笔盖与笔身咔一声相互合契,像是拔剑潇洒的回鞘,我觉得我写起字来的之前之后,十分意气风发,略带不容置疑的一层阳具象征。
感到知识的任重道远,当下转身常常不禁踌躇,面对着大片反光的白板,以及背后几十双屏息以待的眼睛,恍惚间像是连自己都找不到落脚的那一点,笔画是已经不爱的那个从前的爱人的身影,仅剩吉光片羽,我最后总是心虚,随之难免有些怅惘。曾经彼此如此亲密,往后竟然疏远至此,于是只能草草了事摹个大意,不动声色佯装是即兴的挥毫,虽然偶尔也会稍稍自嘲——啊,恁老师的字,真的是越来越有古意。然后转移焦点适当补遗,搬出唐代的书法大家张旭,说他有一帖因为肚子痛而写出来的帖,三十个出神入鬼的字里,只有一个“痛”字明明白白的象形,可见所有艺术创造的起源,皆来自灵肉深处的撞击。若无其事地继续讲课,反正学生也不敢造次,毕竟老师写的字,像老师吃的盐,很多都已经在五脏六腑里结了石,留下往后肚子痛的因果孽缘。
以前不是这样的,那时候电脑尚未普及,字是写出来的,我则是素来妄自歪斜,拨乱反正不循较为笔直的路径,过程颇为崎岖,却有一种自得其乐的残缺式的任性,而且看过的人都说有型,甚至会问是不是临过哪一家哪一派的字帖。我从未习过书法练过小楷,研墨摊纸蘸笔之外,可能还要煮一壶阳光明媚的茶,温文尔雅的布尔乔亚绝过于拘谨,总是无法随心所欲。
这款笔用了十多二十年,如果成长是不断临摹的功课(通俗的说法称之为集体式的个人心智历程),那么Stabilo point 188 fine 0.4,不只记述了我的充盈与干涸,还陪着我不断尝试捕捉、侧录、涂改,乃至隐匿生活的依据。正正经经在稿纸誊写要给报馆文艺副刊投稿的关于种种不合时宜的文章,采访隔壁单位的昂哥这几天有没有闻到一股独居老人暴毙后散发异味的报道,吃麦当劳顿觉口干舌燥之际便翻折托盘上的广告彩纸开始乱写的许多字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