也发现眼前风景如故,却每时每刻皆有变化。眼神放长投远以后,看得清彼岸一排树木的细节了;眼前的池水原来一直随风荡出波纹,我怎么都没发现。有时飞鸟掠过,有时树叶轻落,四周便立刻恢复平静,很多事情发生了,也什么事都没在发生。远处工地传来的轰隆隆声响,本叫人心烦,听久以后,也发觉那恼人的声音不过只是声波阵阵,就如池面波纹,荡开后,复又消失。观看天色,发现天色此一时彼一时,稍微一恍神,又呈变化,毫不觉闷。

顿时觉得不可思议,如睁眼做梦而醒来察觉一切皆幻。

站一站,便是与“闷”共处,渐渐发现,站着这回事,原来也没有那么纯粹。身体总是想动,心念如猿猴纵跳奔跑,身不由己,心不由己,此身此心,原来像个孩子,一会儿对你撒娇“好无聊”,一会儿乱出主意:“不如坐下来”“不如放下双手”,古灵精怪;或是诱惑(累了吧?是时候离开了吧?),或是怒喝(够了!),或是哭诉(求求你!),五花八门,无奇不有。看似站着,却时时刻刻皆有事要处理,本以为闲闲站着便是放下俗事享受宁静,实则却是穿起袈裟事更多。

我们这一生被多少感受牵走了,又有多少次以为自己的判断真实不虚,伤了人而不自知?

奇怪的是,这麻麻痒痒的感觉,止于膝盖,并不继续往上。如真是蚁,岂有止于一处的道理?又岂会只爬左腿不爬右腿?于是,欣然与麻麻痒痒的感觉共存,心中的惊慌也渐渐消退。结束闲站,收功以后,拉起裤脚一看,果然无蚁无碍,果真是心念妄想。

但我又如何确定我已醒来?说不定仍在睁眼做梦。

天,若在平时,便是直接挥手拍打再说。但也许是久站的缘故,心情大异,竟然萌起这样一个古怪念头:这小腿上麻麻痒痒的感觉,到底是什么样的感觉呢?我怎么立刻就那么肯定是蚂蚁在腿上乱走呢?

僧人于是带着染墨的笔静坐,入定时,又见蜘蛛来扰,于是急急提笔在蜘蛛身上画圈。那蜘蛛果然逃走,僧人心中一定,安然静坐,结束后,甚觉怪异,低头一看,只见自己的小腹上有一圆圈,是自己的笔墨所绘,墨渍未干呢。

一会儿处理心念,一会儿赏云赏水,渐渐感觉,有好些蚂蚁在左边小腿上爬来爬去,心中一惊。倘若被蚂蚁咬,不免毁了此刻好心情。想立刻俯身拍走蚂蚁,却又心念一动,想想,我怎么如此确定,是蚂蚁在左小腿上乱爬呢?

眼前有好景,且并无蚊虫滋扰,除了感受周身呈圆之感,再无其他要求。难得在俗事缠身之际仍有余裕体会好好站着之感受,偷得浮生,毫无罪恶之感。

有一故事,曰一僧人每每静坐入定,总会有大蜘蛛出现,吓得僧人逃之夭夭,也就无法安心坐禅。于是僧人的师父赐他一支笔,教他,下次静坐,再看见大蜘蛛,就提笔在蜘蛛身上画一圆圈。

但应该没多少人喜欢站着。小孩一做错事,老师们总会让孩子们罚站。成人也不太喜欢站着,总觉得闷,一站着,就掏出手机,对着手机目不转睛。即使坐着,大家也嫌闷,于是在餐馆里、熟食中心里,不乏嘴里进食双眼对着手机目不转睛的人们。如今大家即使走动时也觉得闷了,这座城市有多少在路上行走而对着手机目不转睛的人们吖。

清晨阳光大好,友人欣欣然出现,双眼发亮,说:“今天来站一站吧。”

也好,眼前风景宜人,一片池水静默安然。附近有几个人在草地上坐着闲谈,远处有建筑工地,轰隆隆的建筑声响不时传来,幸好不至于扰人。也在不远处,有人在跑步,有人在步行,悠悠然,自在在,自成风景。

我们这一生被多少感受牵走了,又有多少次以为自己的判断真实不虚,伤了人而不自知?

于是我们选好地方,站在草地上,站在树荫下,面向池水,眺望远处,双臂撑圆,轻轻抱于胸前,两膝微曲。友人几句话引领指导,让人感受,两臂如抱球,手指间皆有圆球,两膝之间有圆球,任呼吸自然圆润毫不刻意求之。

感觉并不欺人,但大脑联想的功能太过迅速,一不留神,就被误导,例如看见孩子哭闹,就直觉那是个问题孩童;例如有人犯罪,就直接批评:真是个十恶不赦的坏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