爸爸当时是游手好闲的外围赌马卜基,严格讲来也算是贩夫走卒的一类,这个我其实老早就已经心里有底,而且连带当中遮遮掩掩的行径,我虽然幼小懵懂但也都略知一二。不过,妈妈当时叮咛交代,如果有老师问起,千万不能讲靠赌博为生,就说这里做做那里做做,打打散工的啦。以前家庭调查填写问卷,我都是在父亲职业的栏项中备注:odd-job labourer。怪怪的纵使有点不够坦然诚实,直接的翻译可以是“奇怪工作的劳动者”,现在反而觉得拥有一种难以言说的奇特性,如果再另外翻译成日文(谷歌翻译:奇妙な労働者),无疑极像一本势必畅销流行的悬疑推理小说。

当记者从来不是我的志愿,读书写作文必须当个太空人或者科学家,不然无从凸显崇高的想象力,况且爸爸的职业不详,欠缺比较精确的名堂,因此又不能以一种跟随父亲脚步,亲近父亲容颜,凝望父亲背影的抒情笔调,杜撰出比较写实感人的内容。

应征工作需要正式的面试,当时来了两位亲切的中年大叔,一肥一瘦说是晚报的某某主任,跟我印象中满头白发满嘴胡子的老报人略有差异,单凭外表和举止草率判断,更像是某座山寨某个堂口的江湖中人。坐在冷气飕飕的会议室里,两人随意翻看了我的单薄履历,聊天般好像问了一些关于兴趣嗜好的问题,以及针对一些现象时事的意见和看法。

我生平第一支手机是诺基亚6110,那是二十多年前当记者的时候买的。

手机除了打电话发简讯设闹钟之外,尚可废寝忘食地沉迷玩游戏,我们这一代的诺基亚用户,其实才是名正言顺的先驱。诺基亚6110是全世界第一支,内附贪吃蛇这款游戏的机号。方寸大小的单色荧里有一只蛇,按键控制左右上下的方向,每吞食一个圈点即会变长,越长则分数越高。但是,游戏看似简单,亦如生命的消磨却有越来越难的障碍,蛇行拐转尚须留意,不可撞墙不可自碰,否则就算败下阵来。我玩贪吃蛇毫无天分,比起身边玩得游刃有余呱呱叫的同事和朋友,属于最低下的业余等级,通常在还未庞然成形之前,歪七扭八地就死翘翘了。

对面二人不愧打滚多年,并未因此而放声失笑,维持中年大叔的端正模样和距离,站起来用力和我握了手,叫我回家等消息。几天后我接到人事部的电话,叫我下周来上班。我就这样进了报馆,社论当然轮不到我来写,身强体壮的年轻记者专跑意外新闻,哪里杀人越货哪里险象环生哪里失火哪里淹水,我就兴冲冲赶赴现场,跟我大半年后存够了钱买的诺基亚6110手机,里头装设的贪吃蛇游戏很像。

按照这番事先毫无预兆的叙述发展,大学毕业后我第一份工作即是应征报馆,似乎好像跟爸爸脱离不了关系。如果时光能够倒流,让我坐在课室重写志愿,批改作文的老师大概也会深受感动,然后给黏上很多星星闪烁的贴纸吧。

这是贪吃蛇的第一代。我生平的第二支手机是诺基亚3310,里面预装的是贪吃蛇的第二代。第一代和第二代之间的玩法大致相同,差别主要是造型动感较为逼真。那只蛇,随着科技的日新月异,吃了人间的浮华掠影,吃了时光的程式代码,好像也吃了我的一些什么,在这座不断膨胀的电子乐园里,越吃越虚无缥缈,越吃越像一种现实。

但是,爸爸确实喜欢看报纸,晨昏颠倒的习性注定了阅读的时差,晚上看南洋星洲,早上看新明晚报,当卜基似乎真的有够闲,家里桌上偶尔还会出现一份《新生活报》,我记得里头常有下降头养小鬼的连载,长堤彼岸的风土民情比较多姿多彩。

现场的气氛如同本坡新闻的报道,美好而风平浪静,肥的某某主任和瘦的某某主任彼此互看一眼,其中一位最后问我说,觉得自己最擅长和最期待写什么。我不假思索而且毫无缘由的,直接脱口而出“社论”——铿铿锵锵两个大字。不假思索的原因是,我面试前曾向较有求职经验的朋友讨教过,大家表示千万不要支支吾吾作答,自信才是破关成功的诀窍。毫无缘由其实容有不甚察觉的隐情,我虽然从来不读此栏,反而是爸爸捡起报纸就是往里翻,看完社论便一堆怨气和牢骚。

那只蛇,随着科技的日新月异,吃了人间的浮华掠影,吃了时光的程式代码,好像也吃了我的一些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