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概是妈妈跟我说梦到外婆的时候,我想起了前同事讲述《万字解梦》的表情,那种知识分子近乎宗教狂热式的神圣景仰,让我突然也想买一本来看看。结果跑了趟才发现,住家附近路口的那个小报摊,已经像是电线杆一样消失了,不知道外婆有没有在《万字解梦》里?
按照日有所思的这道逻辑,朝暮之间的冥冥联系,夜有所思仅是情节的后续,白天的起念在枕眠中逐渐塑形,我们的脑袋不折不扣却是一个转喻的机器,也许外婆化成了那只甩甩尾巴的猫,那片不断旋转的落叶,或者那道若隐若现的陌生背影。
《万字解梦》,也作《马票梦书》《发财图》《千字图》《大伯公万字书》,各种版本内容其实大同小异,流行的开本封面设计皆绘上大伯公画像,原初是以传统的千字文为序列,天地玄黄宇宙洪荒一一开展,每字每格除了备有图文标注(尚可充当图鉴识字的童蒙本子?),最重要的是附了一组可供下注的号码。
前同事从前住在樟宜尾的甘榜,五六十年代政府才派了罗厘拉了几条电线开进来,那时节大家兴奋得好像过年,而小时候他最喜欢做的一件事情,就是到路口去看三几个工人,沿着厚实的木杆爬上顶处修理电线。照前同事的兼具感性和理性的批注诠诂,他之所以会梦到修理电线这回事,除了略有怀旧的氛围之外,恐怕也是本体破败的真相,在这个电线藏于地底的年代,《万字解梦》备有“修理电线”此条,记载的是历史生活的真实景致,以及那些尘归尘土归土,以为不复存在的鸟兽草木日月星辰,其实还未完全掩埋——直到某个晚上,悄悄才从梦里破土而出。
外婆黑黑矮矮的模样,我倒是能依稀记得,还有缠紧全身的皱纹,似乎正是生命粗糙的痕迹。妈妈聊起,都会说没有人比外婆更加勇敢坚韧,骄傲肯定的语气里刮起一阵蕉风椰雨,如果听出了当中比较委婉掩藏的修辞,容许还有点自渐形秽的意味,仿佛不像是女儿在讲述自己妈妈的事情,没有扭扭捏捏的情感吹嘘,而是一个也当了妈妈老去了之后的女人,对于另一个妈妈由衷客观的评议。
那些尘归尘土归土,以为不复存在的鸟兽草木日月星辰,其实还未完全掩埋——直到某个晚上,悄悄才从梦里破土而出。
显然除了大伯公保佑之外,尚有不为人知的奥秘,前同事问我知不知道什么是电线杆,我点头说当然知道啦,对方思索我的年纪确也老大不小了,于是才肯把前因后果娓娓道来。
“最后好像是触电,震动下从梯子摔落,当场就醒过来了。”前同事抓住拳头沉步半蹲,模拟坠落的姿势,历历在目连我也感同身受。发梦老手醒来后翻出《万字解梦》,纸页经过无数折腾已经磨损得差不多分崩离析,果不其然真有收录“修理电线”,以及最后让他中了马屎安慰奖的四个蝇头般小小的阿拉伯数字。
关于梦的解析,那些潜意识的影影绰绰,根据我的一位前同事的看法,弗洛依德还不如报摊上两块半一本的《万字解梦》,毋庸在欲望无际中杯弓蛇影,只要翻书查询,梦到什么东西什么景物什么人,便马上按图索骥,准能找到心灵最精确的寄托。
本来一概是暗红的线条字体,后来多了彩色印刷,前同事甚至如此认为,古早前发想撰写这么一本书的作者,肯定耗尽苦心,旷日费时的田野调查,单单是抽样取类的功夫,就大大值得千千万万读者的敬佩。
妈妈跟我说,最近晚上睡觉常梦到外婆。我问妈妈说,是不是想念外婆了?妈妈说,不是。我又问妈妈说,是不是想念麻坡的老家了?妈妈说,不是。我最后再问妈妈说,是不是外婆想念妳了?妈妈说,也许是吧。
妈妈当然是想念外婆的,倒反过来置换表达,仿佛多了一层抚慰的感激。但是外婆过世已经20多年了,我这辈子从未梦到,大概是我们之间没有太多交集,谈不上谁想念或者谁不想念吧?
“如果梦境是一个虚无的国度,而中马票是我们存在式的理想,那么这本书的的确确,就是一张通往梦想的藏宝图了。”
这位前同事当时瞧我一脸狐疑,便讲了一个自己的亲身经历,有一晚他梦到了大马路边的电线杆,其中一条斑驳的电线突然蹦出零星火苗,直觉是漏电坏了,他于是不知从哪里搬来了梯子,爬了上去好像准备要动手修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