死神于翌日大年天公诞初九早晨降临。天亮时,日本宪兵安排了36辆罗厘来到,第一批被押走的是40余名义勇军,接着是40多名资本家,再下来是两车教员,一车医生,加上其他业界人士,分别上了卡车,分赴不同地点的死亡之约。到了惹兰培本,已是俎上肉的市民被分成六人一排,手连手串绑在一块,步向学校后头的山谷,土坑已经挖好。赖校长一组人走近山谷时,他目睹前面的那排同胞被机关枪射倒了。死亡近在咫尺,千钧一发,他乘日本兵不备,自行跳进坑里,再从弯弯曲曲的泥坑道逃跑。日本兵立即开枪追击,他没命狂奔,左脚中弹,所幸只是皮肉之伤,他先逃到一名马来人家里,再躲进树林,餐风一宿,隔天才逃离村子。临刑前他们被扣串在一块,赖校长如何逃脱?

队伍里有一名中年人,是当时东岭英文小学的赖向荣校长,他明白死神逼近,却苦无脱身机会。新加坡沦陷那年的正月初四左右,他在芽笼40巷的家中被日本兵押走,和一两千名成年市民在直落古楼的洋房周边过了一夜,隔天一早便被集中到附近一所英校的草场上。接着,便是生死的判决。值勤的日本兵对着众人高喊:是义勇军的举手!资本家举手!医生举手!小商人、教员、工人举手……大家不知底细,老老实实根据指示回应。检查完毕,他们被分批押到不同的地点集中,仅有一小部分人被释放。被关了五天五夜,赖校长所属的教员组73人,几天都没米饭下肚,他们只在被囚禁的洋房里找到一桶饼干充饥。

“大检证”是日本占领军不分青红皂白对当地人民的下马威,无须罪证就让几万人自人间蒸发。比诸冠状病毒,滥杀平民百姓,更毒。

那天下午和吴启基一道叹茶,我一提到培本小学,他脱口而说:我祖父是培本的校长。是吴扬声吗?是,我祖父。我当下明白,《一次沉重的挖掘》得做补遗工作了。启基小时候就听祖父说过培本后山阴森森的故事。我还没要求具体情况,他透露,1960年代从山谷里挖出的一堆堆遗骨残骸,全都先摆放在他家的院子里,像一个另类的曝谷场。

面对这场景,有两位小学校长上了报章版面,娓娓述说无辜老百姓被押往山谷枪杀的过程。培本华文小学,那时坐落在本岛东部(今尚育中学一带),校园后的那道山沟,在日本皇军大检证时成了死亡谷。1962年,培本学校的吴扬声校长告诉记者,出事那天是正月初九天公诞,清晨七时许,三十几名手执水壶、身带寒衣的华人男子在日本兵押送下穿过培本校园,步向后头的山谷。

80年前(1942年)春节前一周,日本皇军南渡柔佛海峡,自北入侵新加坡,大年日英国守军就投降了。三天后,占领军在全岛多处设立据点,举行“大检证”。假借肃清抗日分子之名,勒令男丁前往指定地点报到,集中滥杀数万岛上良民。那个春节,腥风血雨,天地无光。今天是大年十一,当年此刻,人们都还没从大屠杀中缓过来,阴影萦绕,梦魇相随。我想起2017年10月,拙文《一次沉重的挖掘——日治时期蒙难者遗骸出土纪实》发表于第33期《怡和世纪》之后,我和老友吴启基偶遇闲聊,一杯咖啡在手,海阔天空,不小心就触及了56年前中华总商会牵头,在本岛挖掘二战期间遭日本军人杀害的冤魂遗骸一事。整理这个课题时,我最粘脑的印象是东海岸七英里(惹兰培本)山谷的挖骨行动,有当年屠杀场的见证者现身说法,特别触心。

华校校长救了英校校长一命。启基的祖父告诉他:当天被拉去枪毙的市民全被串绑。皇军无良,有些市民的手被铁线穿过掌心,铁线再穿过另一人的掌心,连成一排。他们一小队一小队顺序被带到坑口,一排枪声响起,一排无辜的生命倒下。十万火急之中,赖校长挣扎,日本大兵举枪射击,居然打断了铁线,命不该绝啊,他当机立断,立马狂奔,在枪林弹雨中杀出血路。日本兵循着血迹追赶,经过吴校长家门口,便问他逃亡者的去向。吴校长略识日语,便与赶来追捕的菜鸟日本兵聊起来,拖延了他一些时间,让赖校长得以逃脱,之后两人成为莫逆之交。赖向荣何其有幸,虎口余生,他是当天赴死神之约队伍里唯一的幸存者,否则半世纪后,事发现场里的一堆堆白骨,有他的一缕冤魂。

日本军事狂徒为了“大东亚共荣圈”的春秋大梦,八年间滥杀无辜的暴行,犹如世纪大瘟疫,从朝鲜半岛、神州大陆,一路肆虐到新马。“大检证”是日本占领军不分青红皂白对当地人民的下马威,无须罪证就让几万人自人间蒸发。比诸冠状病毒,滥杀平民百姓,更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