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霞素来极有悟性与慧根,凡事皆能举一反三,触类旁通。她自从开始写作之后,也爱上了阅读,每读一书,又能尽量从中吸取养分,通过“迁想”,化为己有,而享“妙得”。

“迁想妙得”源自张彦远《历代史名画记》中引用东晋顾恺之论画所言,原意指画家作画时,必须以形写神,融会贯通,方能创意涌现,气韵生动。其实,所有的艺术都是互通的,做学问和写文章也不外如是。自从得知了饶公治学从艺的要诀之后,时时铭记在心,后来认识了青霞,就自自然然以这四字真言与之共勉。

■ 翻译学者,曾任香港中文大学校董、文学院副院长金圣华教授写了系列文章《谈心——与林青霞一起走过的18年》,以人文的视角,记录了这位华人影坛女神不为人知的真实面貌。本报获授权,每星期在《早报周刊》首发连载。

经过了那晚的宴会,使我想起坊间有句话:“北有季羡林,南有饶宗颐”,南饶北季二人,知识渊博,名闻遐迩,乃享誉全球的学问大家,举世敬仰的殿堂人物,青霞因缘际会,在她从事创作的道路上,不但亲炙了两位大师的风采,更在与大师两手相握之中,以后辈虔敬谦逊之心,讨到了季老的文气,领悟了饶公“迁想妙得”的要诀。

2014年,饶公在香港大学举行书画展,青霞对大师心仪已久,于是约她一同前往欣赏。会场上看到气势磅礴的巨型荷花,那舒放之姿,那恢宏之态,俨然是力的表现,使人难以相信竟然出自九七高龄的老人之手,的确令人动容!在会场上巧遇饶公的家人,于是促成了不久后会晤饶公的晚宴之约。

当晚,饶公胃口甚好,在席上,把晚辈替他夹在碗里的佳肴全部吃光,看来是长寿之征,不由得使我们心中暗喜。饭后,所有宾客要求来张大合照,拍照时间拖得很长,老人不得不站着应对,身边的青霞心疼老人,深怕他累了,于是在一旁暗暗地撑着他,这原是她体谅长者的一贯举措。在那之前不久,闺蜜施南生于法国领事馆获颁骑士勋章,商业电台的何佐芝先生也出席盛会,因为演讲的时间太久,而95岁的何先生为了尊重场合,坚持站着听,青霞也曾静静地走到他身边,悄悄地搀扶支撑。“老人家都不喜欢别人扶,我只好假装没扶”,她事后体贴地说。

青霞素来极有悟性与慧根,凡事皆能举一反三,触类旁通。她自从开始写作之后,也爱上了阅读,每读一书,又能尽量从中吸取养分,通过“迁想”,化为己有,而享“妙得”。最记得她说笔下《我魂牵梦萦的台北》一文,是因为读了超现实主义小说《黑娃的故事》,才写出那朦朦胧胧,似幻似真的起首;写《致前线抗疫英雄》一信,是受了英文诗剧《赵氏孤儿》中译的影响,才写下宛如诗体一般的话语;由于看了海明威的作品,才想起在《我的右眼珠》里,提到医生动手术开白内障,好像在拨弄oyster。当然,她最欣赏的太宰治、张爱玲、村上春树,甚至普鲁斯特和米兰昆德拉的风格与手法,都或多或少反映在她的多篇创作之中。每当她完成一篇新作,我们都会讨论再三,每次发现文章里的某些亮点,我们就会蹦出一句“迁想妙得“来总结,然后相对会心一笑。

记得那次晚宴的地点是在尖沙咀某处酒店的宴会厅,宾客济济一堂,似乎多是饶公相熟的亲朋戚友,众人看到青霞都特别高兴,纷纷上前招呼。开席了,青霞和我一左一右,给安排在饶公两旁,饶公则精神气爽,一就座,就拿出特地为青霞准备的横幅墨宝相赠,上书“青澈霞光”四个大字,苍劲雄浑,左边提款“甲午选堂”,并盖上印章。饶公随即分别跟我俩握手,虽然已年将近百,那一股手劲,却十分有力,超乎常人,到不可思议的地步!他的左手握着青霞的右手,右手握住我的左手,久久不放!青霞把手放在桌上,一动都不敢动地让他握着。饶公终于松开手了,我们的手背上,都宛然留痕,还有余痛呢!大概因为他日常勤练气功,双手才如此强韧有劲,至老不衰!青霞却另有一番体会,饶公这一握,使她想起了林语堂晚年的逸事。在林太乙为父亲撰写的传记中,曾经有过这么一段记载:“圣诞节快到,我带他到永安公司,那里挤满了大人小孩在采购礼物,喜气洋洋。他看见各式各样灿烂的装饰品,听见圣诞颂歌,在柜台上抓起一串假珍珠链子,而泣不成声。”(《林语堂传》)原来,老先生是因为多么热爱生命,才会紧紧抓住美好的世情,不肯放手啊!

早在上世纪70年代中,饶宗颐应香港中文大学之聘,出任中文系讲座教授兼系主任,当时,翻译系有一段时期并入中文系,于是,我跟饶公就顺理成章地结下了同系之谊。那时的饶教授虽仍年轻,已然是学贯中西,博古通今的名学者;飘逸不群,琴书自适的艺术家了。尽管如此,他可是非常平易近人,从来不端架子。1978年,饶教授在名义上退休,实则退而不休,无论在治学或艺术方面,都层楼更上,拓展更广了。

这四个字的来源,与学界泰斗饶宗颐息息相关。

知心的朋友之间,往往有一些“密语”,一说出来,无需多言,彼此就会心领神会,也许,颔首一望;也许,相视一笑,总之,三言两语,已经道尽了千丝万缕的思绪。青霞与我,一说到写作或读书,最常提起的“密语”,就是“迁想妙得”。

2003年,中文大学决定颁授荣誉文学博士学位予饶宗颐教授,撰写赞词的重任,又一次落在我的身上。一如以往,虽然跟饶公稔熟,要描绘这样一位业精六艺,才备九能的硕学通儒,不得不求助于一次详尽的专访面谈了。那次在崇基学院的紫荆厅,饶公对我细述了他学术生涯的缘起,一路行来的进展与开拓,最使我感到兴趣的是,他的学问博大精深,而吾人生也有涯,如何在短短数十年中,能遍及多门绝学而游刃有余呢?饶公跟我说了四字秘笈——“迁想妙得”。而这四个字,就像一把宝库的钥匙,在他的生命中,开启了学术殿堂的辉煌和艺术世界的璀璨!

饶公的学问,包罗万有,浩瀚无涯,不提别的,光是对法国敦煌学的开发,就贡献良多。因此,他跟法国学术文化界渊源极深。由于得知我曾负笈索邦,每次在学术活动的场合见到我,他都特别亲切,必定会跟我谈谈法国风貌或巴黎友人的近况,我也因此能有机会不时跟他闲聊讨教。有一回,我好奇地问他,为何每次见到他都精神奕奕,从来不显疲态,他说:“我练气功啰!”以为他是哪一派高手宗师,他笑着接下去,“写字,画画,弹古琴,就是练气功的良方啊!”原来,饶公平日里除了研究学问之外,时时与翰墨丹青为伍,闲来更操琴自娱,各种艺术,无一不通,无一不精,而每一涉猎,必然凝神屏息,专心致志,这样才能达到酣饱淋漓,力透纸背的效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