以前,青霞只喜欢看一些真人真事的文章,以为小说的内容子虚乌有,不足为训,这时候,她涉猎了大量名家作品,开始醒悟到小说里的情节,的确能够反映真实世界,只是更尖锐,更浓缩,因而更加引人入胜。

在交往的那些年,我们除了相谈会晤,还出席了彼此的新书发表会。青霞原本不喜人多热闹的场合,但是,我的三本新书《荣誉的造象》(2005),《有缘·友缘》(2010),《树有千千花》(2016)发表时,她都出席参加,全力支持。她的新书发表会:《窗里窗外》(2011),《云去云来》(2014),自然也更不容错过。此外,我们还参加了彼此的荣誉院士颁授典礼,只要是有意义的学术文化活动,必然互相勉励,携手共度。

旁人往往不解,常问我:“你跟林青霞经常见面或沟通,你们哪来这么多话可聊呀?”不错,这18年来,我们的确经常聊天——见面聊,电话聊,在手机上聊,至于到底在聊些什么?说起来你也许不信,我们的交谈,仔细想想,起码有七分跟书籍写作或文化圈有关,剩下那三分,才用来闲聊,譬如说说有关家庭子女,衣着打扮,日常见闻等话题。

2017年那一阵子,除了毛姆、海明威、杜拉斯,我们也常聊起俄国作家契诃夫,青霞很想找一些他的戏剧来看,恰好那时译林前社长李景端应中文大学之邀,从南京来港参加第六届“全球华文青年文学奖”颁奖典礼,青霞邀请他到她的半山书房吃饭会晤,李社长问我要带什么礼物,于是告诉他,没有什么比带上契诃夫的作品更受欢迎的了。李景端可是记挂在心,结果把他珍藏的20世纪50年代李健吾翻译的三种译本都捎来了。除此之外,他还为青霞写了一首“藏头诗”,诗曰:“林鹏展翅始窗外/青峰翱翔耀影坛/霞光不熄心怡然/乐在书香墨韵中”,并命学习书法已有数载的10岁孙儿昊岳录写成幅,郑重赠送,让爱书爱诗爱毛笔字的女主人欣然接受。那天晚上,除了共聚叙旧,大部分时间都在谈论书法写作和契诃夫,大家聊得开怀,宾主尽欢。第二天,青霞还发现,那几本契诃夫的老译本,有一本正巧是她出生的那年那月出版的呢!

至于那三分闲聊,我们当然也会说说日常生活中的见闻,儿女之间的琐事,每次青霞要出席场面,买了新装,都会在手机上传过来,让我先睹为快,然而说着说着,话题又时常转到书本文章上去了,就像那次青霞跟家人出海遨游,在别人嬉戏作乐的时候,她一个人走到船舷上,对着茫茫大海,拿了屠格涅夫的《初恋》看将起来,然后,一通电话传来,问她海上风光可好?她却说:“屠格涅夫写的初恋,为什么这么虐心,我完全可以理解。”

不为人知的真实面貌。本报获授权,每星期在《早报周刊》首发连载。

其实,认识10年后,青霞的阅读兴趣已经与前大不相同了。记得她在2013年时,开始接触木心的《文学回忆录》,发现了卡夫卡,当时曾经告诉她,木心的书是很好的导读,可以快读一遍,有兴趣的地方,再去找专书深入研究。2014年4月某一天,青霞说,那些肤浅的八卦杂志,她再也看不下去了,只喜欢阅读高端的文化刊物。这以后她不断发掘新的书源,以前,都是别人买了书推荐给她欣赏的,这时,反而倒是她去买大批的书分赠友好了。

过了一阵,青霞除了村上春树,又迷上了另一位日本作家太宰治,她最欣赏作者剖析内心,反省自身,不断向深处挖掘的本领,他的小说,有一种赤裸裸暴露人性的特质,读之让人震撼。以前,青霞只喜欢看一些真人真事的文章,以为小说的内容子虚乌有,不足为训,这时候,她涉猎了大量名家作品,开始醒悟到小说里的情节,的确能够反映真实世界,只是更尖锐,更浓缩,因而更加引人入胜。

■ 翻译学者,曾任香港中文大学校董、文学院副院长金圣华教授写了系列文章《谈心——与林青霞一起走过的18年》,以人文的视角,记录了这位华人影坛女神

2018年,上海导演徐俊来访,我请他们夫妇和青霞在上海总会餐叙。当晚,徐导演盛意拳拳,邀请我翻译英国诗人芬顿所撰的剧本《赵氏孤儿》为中文,并欲根据译本再创作为独一无二的音乐剧,当时我因为事务繁忙,不想接受,青霞在一旁竭力支持打气,她说:“别推了,最多请你来我的半山书房里闭门苦译,我供应你一切支援”,看到青霞如此热心要促成此事,终于答应跟台大莎剧专家彭镜禧教授合作翻译此剧,当然不敢真的到她的半山书房去叨扰。完成后,《赵氏孤儿》音乐剧于2021年在国内盛大巡回演出,轰动一时。

不久,我们又一起研读起唐德刚的《晚清七十年》来。很少看历史书看得这么津津有味,除了正史,知道了不少逸闻趣事,她高兴地发现,原来武昌起义时,国父孙中山先生正在美国科罗拉多州典华城的唐餐馆端盘子呢!又一天,她看了卡夫卡的作品,很有感悟地告诉我,“卡夫卡一定有忧郁症,不然,他不会写出像《变形记》这样的小说来,他的种种想法,我都可以体会!”接着,她又进攻哥伦比亚作家马奎斯的《百年孤寂》,看这本书不容易进入情况,问她在看哪个译本,结果她看了两个不同的版本,她说:“以前看书,从来不会注意到译者是谁,原来,不同的译者,读起来大有分别啊!”这以后,我们讨论共赏的书籍,她一定会先看看译者的姓名,并予以应有的尊重和肯定。

由于生活习惯不同,她是夜猫,我是早鸟,因此最初我们得互相适应,找出一个最恰当的时候来交流。青霞开始创作的阶段,时常半夜写稿,清晨完成,然后急不及待传过来,等我看完后通电话,就像个小女孩等考试放榜似的巴巴盼望着,一待我看完,说“文章很不错啊”,她就会兴奋得呼叫一声“感谢赞美主!”嗓音悦耳清脆,开心得像要渗出蜜糖来,她高兴我也高兴。接着她就会安心去睡觉,我则开始一天如常的生活起居,我们之间的这个习惯,至今不渝。

新冠(本地用冠病)疫情严峻期间,我们不能时常见面,但是通话更勤了。米兰昆德拉是我们两人共同喜欢的作者,青霞买了整套译本,我们交换着看,除了《生命中不能承受之轻》(另一译本称为《不能承受的生命之轻》),我们也非常欣赏他的《赋别曲》。当然,青霞更有兴趣的是张爱玲,把这位“祖师奶奶”的作品从头至尾都仔细拜读了,还看了数之不尽的相关参考资料,到了耳熟能详,倒背如流的地步。最有趣的是她谈诗论书的方式非常闲适洒脱,譬如,每次跟她通电话讲昆德拉、杜拉斯或阎连科,已讲了好几十分钟,说着说着,她会告诉我,刚刚吃完六个饺子,一个茶叶蛋,原来她在一边吃一边聊,怎么一点也没有听到她的咀嚼声吞咽声呢?难道是我的听觉退化到这个地步?再不然,她又会说,刚才在做运动,一面倒吊,一面跟我说话,天哪!在头下脚上的状态下,怎么还兴高采烈讲张爱玲讲得这么起劲呢?一点也没有听到急促的喘息声啊!这干净利落动作灵便的能耐,敢情是拍戏几十年训练出来的?

除此之外,我们也常会在晚上11点多聊天,一聊就聊到凌晨过后。最初,她在报上阅读了邵绡红写她父亲邵洵美的故事,就对这位相貌肖似徐志摩的才子大感兴趣,于是,我们的话题就绕着邵洵美和早年留学巴黎的那一群才子学人转呀转,什么跟徐悲鸿、张道藩共组的“天狗会”呀,跟项美丽的异国情缘啊,跟常玉一起在灰色老屋里对着高台裸女写生等等,说得来劲了,好像自己也穿梭到那个遥远浪漫的时代。结果,有一天她在拍卖行看到了一幅常玉的裸女小画,立刻买下,心里想着,这女子,是否当年邵洵美在巴黎那些静静的午后曾经素描过的同一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