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天晚上,傅聪演奏的曲目包括海顿的F大调奏鸣曲Hob.XVI:29,莫扎特的降B大调奏鸣曲K.570,贝多芬的六首巴加泰勒Op.126,以及舒伯特的G大调奏鸣曲D894。这些曲子,根据我事后向傅聪的忘年交陈广琛博士讨教,大部分都是属于作曲家晚期的作品,难度不低。有些可能看起来简单,但是精神境界非常高,需要演奏家具有炉火纯青的技巧和敏锐超凡的感受力,才能好好掌握。此外,有些作品是傅聪演奏了很久的,有些是他后来新练的,然而都是他体会极深的音乐。
因为跟她几乎天天通话,彼此之间只要一开口,就知道对方当天心情好不好,身体累不累,可是从来没有听过她这么严重的语气,这是怎么回事?
谁知道,天意弄人,命运之手任性无情的操作,决定了人世间一切喜怒哀乐的搬演。就在出发前几天,检验报告确诊了外子患上危疾,于是,初春的明媚,刹那间演变为暮秋的萧索,片片落叶满心头!
青霞与我,都哀伤莫名,我们一起为2021年1月《明报月刊》的傅聪专辑写了悼念文章。1月20日上午10点,Patsy在伦敦为傅聪举行追思仪式,远在上海因疫情不能出席的长子凌霄,透过互联网,在父亲悠扬琴声中,朗读了李白的《送友人》:
“傅聪进医院了,他太太Patsy也进医院了,他俩在英国得了新冠(本地用冠病)!”
演奏过后,我们到后台去找傅聪,那晚他显得特别疲倦。不知多少次去过后台探班,曾经见过他轻咬烟斗,悠然出神;曾经见过他眉头紧锁,汗水透衫;最令人难忘的一次是2007年12月也在大会堂演出的那场,在扣人心弦的演奏后,只见音乐家在后台热汗淋漓,渗透了捆绑身上的医疗背心,原来傅聪来港前不慎在成都机场摔了一跤,右边两根肋骨断裂,为了对艺术的执着和对观众的承诺,他坚持继续演出,这是国内医院为他特制的护甲,让他可以忍痛“戴着镣铐”上台。
“你现在坐着,还是站着?”青霞在电话那头问,声音凝重,又很急促,“你先坐下来,坐下来,告诉你一个消息!”
在那次访谈录中,最令青霞感动的是哪怕访问者提出寻常不过的问题,傅聪的回答都是经过思考,出自肺腑,极有深度极有内涵的。他的琴艺固然出神入化,毋容置疑,使人心折的更因为他多年来刻苦自励,发奋图强,早已在父亲傅雷教诲之下,成为了一个真正“德艺兼备,人格卓越的艺术家”。那次之后,傅聪就变成我们交谈中不时提起的对象。
因此,青霞直至2013年冬,才有机会聆听傅聪的演奏。那年11月26日,傅聪来港演出,这次终于机不可失了。我事前跟傅聪和他的经理人刘燕接洽,请他们当天晚上在大会堂演出后跟我们一起去吃饭聊天。虽说吃饭,但演奏结束后,差不多时近11点了,一般饭店将要打烊,为了选择适当的地点,青霞又花了不少功夫,最后决定在刘嘉玲开设的西班牙饭店Zurriola,待其他客人走后,包场设宴,以表示一番诚意。
青霞是个非常真诚的人,有一回,她斩钉截铁地宣称:“我不会说假话,假如要我说假话,我宁愿不说话!”这种豪迈爽朗的气度,跟傅聪不媚俗不作假的铮铮风骨,倒是不谋而合。
2010年春,得知傅聪即将来深圳演出的消息,我们都十分欣喜。于是,两人兴致勃勃地张罗,计划怎么样从香港去深圳听演奏会,怎么样在会后跟傅聪见面,请他吃饭。因为知道他喜欢牛排鹅肝,青霞打听之下,知道当地有一家特别出色的鹅肝专门店,赶快预订座位,更叮嘱了从演奏厅前往该处的交通安排。正在访港的唐书璇听闻此事,也表示要一同前往。一切办妥之后,我们就充满憧憬,静待会晤之期了。
浮云游子意,落日故人情。
青山横北郭,白水绕东城。
2013年11月晚上,我们一行人到了Zurriola,宽敞的饭店里只有我们一桌,大厨特地出来招呼贵客,跟大音乐家欣然合照。饭桌上,傅聪起初话语不多,看得出青霞有点担心,唯恐招待不周,我悄悄跟她说:“没事!他累了!”毕竟,已经年近八十了。当晚的菜肴,在青霞悉心安排下,特别精致可口,吃到第六道菜时,傅聪突然开口道:“西班牙菜,从来没有吃过这么好吃的!”说着,他笑了,纯得像个孩子!
这次之后,虽然经常通讯,没有再见傅聪。2020年12月28日,噩耗传来,钢琴诗人不幸让新冠病毒夺去生命,自此乐坛星沉,世间再也没有学问如此渊博,内心如此澄明的音乐赤子了!
2020年12月,青霞是第一个告诉我傅聪伉俪双双罹病的消息,她的人脉广,圈子大,我没有问她消息从何来,只知道一下子大石压顶,心已经沉到谷底了。
此地一为别,孤蓬万里征。
(翻译学者,曾任香港中文大学校董、文学院副院长金圣华教授写了系列文章《谈心——与林青霞一起走过的18年》,以人文的视角,记录了这位华人影坛女神。不为人知的真实面貌。本报获授权,每星期在《早报周刊》首发连载。)
2005年,浙江古籍出版社的徐忠良先生,有缘到傅敏府上造访,亲睹傅雷笔画严谨,格调高雅的多种手稿,乃兴起以传统古籍宣纸线装方式影印手迹,来“重现傅雷手稿真迹神韵”的构思。2006年,宣纸影印线装版《希腊的雕像》手稿,正式面世,及时赶上了在上海浦东南汇县举办的“江声浩荡话傅雷”——纪念傅雷逝世40周年的活动。
几年之后,有一回,青霞偶然在《可凡倾听》里,聆听到“傅聪访谈录”,一听之下,更对这位性情中人心悦诚服。青霞自己是个非常真诚的人,最怕虚情假意,所以生平喜欢结交的都是能托付真心的朋友。她的闺蜜施南生说得好,“青霞最会交朋友!”青霞也景仰有真学问和真性情的前辈,例如季羡林。有一回,她斩钉截铁地宣称:“我不会说假话,假如要我说假话,我宁愿不说话!”这种豪迈爽朗的气度,跟傅聪不媚俗不作假的铮铮风骨,倒是不谋而合。
追思礼举行时正是香港的午后6点钟,我和青霞不约而同,关上了房门,打开了傅聪弹奏的肖邦,静静聆听,默默哀悼,为远去的友人遥寄上无尽的思念。
青霞是在我还没有介绍她认识傅聪之前,就对钢琴诗人十分欣赏的。由于我是傅雷英法文家书的翻译者,所以一早就把《傅雷家书》介绍给青霞阅读。这部脍炙人口的常销书,自从1981年由三联出版社初版至今,40年来,销量早已超过百万本,在国内成为了家喻户晓的现代经典。为人子女的,为人家长的,身为音乐或艺术工作者的,从事翻译或文学创作的,任谁读了这本两位杰出艺术家之间的心灵对话,都可以从中得益。
挥手自兹去,萧萧斑马鸣。
我从南汇返港后,带回了一套《希腊的雕像》手稿送给青霞,她看到这本装帧精美,古色古香的线装书,翻阅里面傅雷为培育爱子以蝇头小楷手抄的六万字内容,不由得为这对父子之间的似海亲情触动,正如徐忠良所说:“从他的(傅雷)笔墨点画里感受文化的蕴藉,绵厚的父爱”,因此,立即托我再向出版社询问,看看能否在上海多买几册这本珍贵的线装版手稿。得知上海的福州路艺术书店有售,青霞马上委托朋友专程飞去上海,搜罗了六册《希腊的雕塑》,分赠友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