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君悦酒店的中餐厅“港湾壹号”里,青霞初会诗人余光中,虽然两者都是来自台湾的知名人物,却素未谋面。在席上,主人除了为贵客殷勤劝酒布菜之外,少不得要向他请益,虚心求教写作之道。令大明星想像不到的是,诗人并非不食人间烟火的学苑中人,而是年轻时喜欢披头四,年长时也不忘嗜爱好戏名剧的观赏客。这从诗人日后欣赏胡歌的《琅琊榜》,前后重看八次的“业绩”,可以得到证明。余先生告诉青霞,文章如果写得好,一提起那地方,读者就联想到那作者了。的确,这就是作家引人入胜的地缘,张爱玲写上海,傅雷译巴黎,甚至乔志高翻译费兹杰罗的《大亨小传》,都是因为他们与笔下的城市,结了深厚的缘分,他们沉浸其中,得到养料,得到滋润,从而以华美的辞藻,高洁的颂赞,予以回报。
让木棉花的火把
随着时间的推进,我们彼此之间,写完文章之后,早已从单向的校订,演变为双向的审阅了。最近一次,青霞看了我某一篇文章的初稿,传回一则讯息:“你在第一段里,用了两个‘但是’”!一读之下,使我不禁暗喜,不禁莞尔!看来,当年余光中的一席话,如今的确起了作用!
那一阵子,全身的零件,似乎都突然散了架,这里作怪,那里失灵,一日一花样,让人不知所措,只可以对着匪夷所思的病痛发呆发笑,无所作为。这时候,好友的关怀和体恤,就成为最大的支撑与动力了。青霞的支援,来自看似不经意不起眼的细节,却让人心生暖意,铭感难忘。最记得有一天突然双脚红肿疼痛,竟然不良于行了。要出门就医,家里任何一双鞋子都套不上肿胀的脚,塑胶拖鞋又硬得不行,青霞一听,马上差人送了一双她穿软了的旧布鞋来,尺寸比我平日的大,正好合适,否则,我当天根本难以跨出门口。又有一次,因为腰痛发作,无法安坐,到东到西都得带上垫子同行,椅垫塞在塑胶袋里,沙沙作响,又碍耳又麻烦,青霞实在看不过眼,不声不响送了一个Lanvin的环保袋来,大小跟垫子一模一样。再有一回,她去按摩,发现了一种中间开孔的软胶垫子,使人头部向下俯身平躺时有所承托,知道我平时也须按摩保健,立即送上这种软垫来让我舒压。听闻我突然嗅觉失灵,她又赶紧带我去看专长舌头针灸的中医,希望有所帮助。除了这些实际的行动,青霞更在精神上予以全力支持,开始时,她不断劝勉我“与痛共舞”,不久后,看我意志还算坚强,就干脆敦促我“把痛吃掉”了!
在这首诗中,我们看到的是色彩、动感,和激越的力量!经诗人生花妙笔一挥,高雄活了!这就是余光中要传授给青霞的妙诀。
那年6月27日,《明报月刊》总编辑潘耀明推动和创办的“字游网”在香港举行启用酒会,请来了不少作家学者参与盛会。余光中伉俪也应邀自台来港出席,青霞一听,认为机会难逢,马上央我邀请余先生于会后一晤。于是,当晚在酒会之后,余先生推辞了场面热闹的“官方”晚宴,答应了青霞盛意拳拳的私人聚会。
余光中的一席话,对于青霞往后的写作,影响颇深。青霞最初纯粹以得天独厚的秉赋,旁人难企的经历来创作,所靠的几乎全是粤语所说的“天才波”,到了此时此刻,出版了第一本散文集后,求好心切而又谦虚努力的作家,早已从率性尽兴的发挥,进化蜕变到有意识有章法的经营了。
(翻译学者,曾任香港中文大学校董、文学院副院长金圣华教授写了系列文章《谈心——与林青霞一起走过的18年》,以人文的视角,记录了这位华人影坛女神不为人知的真实面貌。本报获授权,每星期在《早报周刊》首发连载。)
用越野赛跑的速度
青霞最初纯粹以得天独厚的秉赋,旁人难企的经历来创作,所靠的几乎全是粤语所说的“天才波”,到了此时此刻,出版了第一本散文集后,求好心切而又谦虚努力的作家,早已从率性尽兴的发挥,进化蜕变到有意识有章法的经营了。
“让春天从高雄登陆
一路向北方传达
青霞每写一篇文章,都要修改十遍八遍,方才罢休。举例来说,《有生命的颜色》一文,她就前后改了11遍,这不过是常态而已。在精益求精的过程中,她渐渐领悟到写作的技巧,例如行文中“被被不绝”,“的的不休”的毛病,啰嗦累赘,拖泥带水的弊端,都是必须去除的,同一行里,用过的词句最好不再重复,除非是作者刻意而为,就如邱吉尔在第二次世界大战时,发表的著名演讲词“Blood, Toil, Tears and Sweat”中,为了振奋民心,提高士气,不断重复使用“victory”一词一般。
这轰动南部的消息
让春天从高雄出发”
除此之外,余先生告诉青霞,写文章要注意音乐感、节奏感。余光中自己的作品,不论是诗歌、散文或翻译,都铿锵可读,掷地有声。他最注重韵律与节奏,不久前,余师母传来先生翻译济慈《秋之颂》一诗的手稿,只见稿纸上布满密密麻麻的蓝字红批,仅仅是第一二句,就看到一遍又一遍的修改痕迹。原文中“fruitful”一字,诗人就从“瓜果包孕”,改译“瓜果饱满”,再改为“瓜满果饱”,最终定本为“瓜盈果饱”。由此可见,诗翁写作或翻译时,对于语文的含义、节奏、音韵、气势的确字斟句酌,时时留意,拿捏得十分细致用心。
2012年从春到夏,日子过得恍惚而哀伤,终身伴侣遽然离世,留下的是无边的寂寞与空虚,失去了另一半的扶持和照顾,就如失去了后援的残兵,孤单一人,在夕照下,沙场上,拖着羸弱的影子踽踽独行。精神上虽可勉强应付,身体的运作,却最真切,最不会骗人,最反映实况!
因此,就在这种“把痛吃掉”的状态下,我们又恢复了向名家前辈讨教学习的历程。
余光中自从1985开始,就在中山大学创校校长李焕的盛情邀约下,出任该校外文所教授兼文学院院长,自此定居当地32年,直至去世为止,从未离开。是他的健笔,将原本只让人联想到加工区的高雄,改变为一个充满艺术气息的地方;是他的高才,让原有“文化沙漠”之称的地区,变成了一个诗情洋溢的城市。因此,在某一个意义上,余光中不仅成为中山大学,也成为高雄的代名词。且看他名诗《让春天从高雄出发》中的一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