知道我在写《谈心》系列,儿子说:“你一定要把那次在半岛,青霞姐教我怎么搀扶爸爸的事情写出来。”

一年后的某一天,就是在半岛茶叙后,青霞忽然提议,“现在有空,不如让我去探望金伯伯吧!”由于事出意外,我当时又有点倦了,不由得犹豫起来,一方面心中暗忖唯美浪漫派老爸,虽然卧病在床,如果看到大美人亲临探望,一定会喜出望外,可能连病都会好了一半;另一方面又担心他爱美如命,那一回连去加拿大野生动物园游览,都要西装革履穿戴整齐的,如果见到青霞突然到访,而自己穿着睡衣躺在床上,岂不是会措手不及,自叹狼狈吗?因此,我当下推搪起来,“改天吧!反正以后有的是时间!”谁知,人生中的机遇,的确是“一期一会”,错过了,就是错过了,恰似滔滔东流水,一去不复还。2008年6月,爸爸就撒手尘寰了,那样喜欢电影又欣赏美人的他,始终跟青霞缘悭一面。爸爸走后,我在他的枕头下,发现压着那本青霞在诚品买来送给他的大字版《唐诗三百首》,许多书页折了角,上面印着的,都是小时候他教我念的那些诗。

那时候,青霞正在筹备出版她的处女作《窗里窗外》,付梓前校对内容,设计封面,筹划新书发表会等等诸多杂务,令她忙得团团转,因求好心切,有时不免会忐忑紧张,所幸一切都顺利进行,新书终于在7月如期出版了。我呢?那段时期混混沌沌,消消沉沉,因外子患罹绝症而哀伤欲绝。乐观进取的青霞,不时会打电话来鼓励打气,为乌云密布的天空,带来丝丝阳光。

2007年3月31日下午,忽然收到一张青霞发来的传真(那时候,我们还没有发展到用手机或电邮通讯),告诉我一个天大的消息,原来她得知香港电影资料馆得到了一个《孔夫子》的拷贝,暂时不清楚是不是我父亲投资监制的那部影片。说起《孔夫子》,那是早在抗战时期于上海孤岛拍摄的,也是民华影业公司的创业巨献。这部大制作由费穆导演,摄制经年,耗资16万元,而当时其他影片的成本平均只是8000元。《孔夫子》于1940年上演时虽然盛况空前,但不久后却因时局动荡而辗转遗失了,数十年来杳如黄鹤,音讯全无,因此成为我们全家在饭桌上,一谈起就会叹息不已的憾事。若不是我曾经跟青霞提起过此事,而她又确实记挂在心,我不会知道《孔夫子》重现人间的喜讯,香港电影资料馆也不会因此跟我联系接洽种种有关事宜,此后的电影修复,重新上演,碟片制作,全球推广等等后续工作,也不会如此一一实现。如今,《孔夫子》已经成为中国电影史上的一座丰碑,也是香港电影资料馆的珍贵典藏,每年向资料馆借片献映的地区或国家,遍及世界各地。

那天在半岛,是外子离世前最后一次外出。回忆起来,我们只记得那灯光,那乐声,那笑语,那香浓的咖啡,那温暖而真挚的友情!

从2008年到2012年,这几年的转变太大,发生的事情也太多,我和青霞各自面临了种种不同的经历,有悲有喜,有高峰,有低谷,然而,都走过了,都彼此协助互相勉励地走过了。除了通电话,我们也不时会晤,而半岛酒店,就是我们经常相聚的地方。在这堪称香港地标的优雅场所,发生了不少趣事乐事或令人难忘的事,虽零星,也略可一记。

青霞演了100部戏里不同的角色,既能沉浸其中,又能断然抽离,那种能耐,就变成了不时体现在她生活中写作里,往往出其不意幽自已一默的独门武功。

2011年4月的一天,又跟青霞相约在半岛。这一回,我们有好几个月没见面了。跟她说,这半年来,我在隐居,哪里也不想去,谁也不想见,她说:“我也一样。”她仍然是一身淡装,米色上衣,米色长裤,米色围巾,米色手袋,素净得很!我说:“你是唯一一个阔太,没有拿爱马仕手袋的。”她说:“爱马仕我也有。”这个当然,爱不爱显扬而已!接着,她郑重其事地宣称:“我决定要当阔太了。”结了婚18年,现在才来做阔太?岂不有趣?她接下去说:“我得花花钱,喝喝茶,打打牌,到处旅游,百事不管,而自得其乐,不要再有内疚感了。”她说得像煞有介事,可是那“阔太”两个字,说起来像是自嘲似的,不!更像是在说毫不相干的他人!

半岛地处九龙尖沙咀,由于对面不远处就是香港文化中心和博物馆所在,因此往往成为我们参加种种艺术活动之前的栖息地。记得我们曾经从那里出发去观赏法国印象派画展,莫斯科管弦乐演出,法国歌剧《卡门》,以及赖声川导演的《红楼梦》歌剧等节目,而每次来半岛,我们总会找一个偏在角落不太显眼的座位,这样可以确保不受打扰,安静交谈。

记得布迈恪的超现实主义小说《黑娃的故事》里有那么一段,主人翁原本跟黑娃和白妞两个女孩坐在床上,突然见到窗户打开,就从窗口飞了出去,安坐在院子里一棵桃树的枝桠上回望室内,发现自己依然在床,于是就像个客卿似的端详着这另一个Ego的一举一动,这种从里到外,再从外到里,坦然审视自我的本事,可不是人人具备的。青霞演了100部戏里不同的角色,既能沉浸其中,又能断然抽离,那种能耐,就变成了不时体现在她生活中写作里,往往出其不意幽自已一默的独门武功。她说的话写的文字,常逗得我哈哈大笑,哪怕我正在经历人生低谷时。

那年12月17日,我们全家陪同Alan一起到半岛去喝下午茶。青霞早替我们订好了位子,她和女友也坐在旁边一桌。大厅里已经布满圣诞装饰,灯光灿烂,华丽悦目,乐声悠扬中,青霞看到我们一家进来,子女扶着身体虚弱的父亲,缓缓而行。这时候,她突然站起身来,靠近外子对我子女说:“你们搀着爸爸,该这样扶才稳当!这个我有经验呀!”于是,她亲自示范,一手挽着,一手托着,并解释该如何如何,让生性腼腆的外子,在瘦削的脸上,露出了久已不见的笑窝。那天,我们一起谈笑,一起拍照,度过了温馨愉快,全然忘忧的下午。

■ 翻译学者,曾任香港中文大学校董、文学院副院长金圣华教授写了系列文章《谈心——与林青霞一起走过的18年》,以人文的视角,记录了这位华人影坛女神不为人知的真实面貌。本报获授权,每星期在《早报周刊》首发连载。

尽管如此,青霞的魅力可依然没法挡,不管她是否背对大堂面向窗口坐,目光锐利的影迷总有办法把她一眼认出来。不知道多少次,形形色色的各地游客,多半是来自中国内地或台湾的,不断趋前来跟她打招呼,要求合照或签名。青霞不喜合照,对于签名,倒是来者不拒。有一回,一个美国来的台湾同胞,拿出一张脏兮兮、皱巴巴的美钞,请青霞在上面签个名,完美主义的美人一瞧,发现钱太旧了,这可不行,于是二话不说,立即从自己的皮包里掏出一张簇新的50元港币,在上面签了名,送给痴痴等待着的影迷。那位男士受宠若惊的模样,至今还记得清清楚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