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天,我跟家里人一起到好久没有光顾的Jimmy's Kitchen去吃饭,原因是小家伙喜欢那里的烤牛肉。坐下不久,点了菜,正在等菜上桌,斜斜望过去,远处对角线的地方,似乎看到了久违的熟人,再一瞧,是董桥夫妇在座,我们彼此遥遥地点了点头。过了一阵他们用餐完毕,起身向门口走去,经过我们桌旁时,董桥跟我打招呼,“知道你跟林青霞熟,方便时可以介绍我们认识吗?”

既然结识了散文大家,青霞怎么会错过殷殷求教的机会呢?那时候,她已经开始尝试在各大报纸上投稿了。每写一篇,她循例要传给众多朋友过目。董桥一向讷言,不论在私人聚会或公众场合都很少说话,要他评论什么,也多半是一句起,两句止。青霞写了文章,只要董桥评点一二,她都会高兴好半天。例如,看了某篇文章,他说很好,100分;看了另一篇(好像是《穿着黑色貂皮大衣的男人》),他说这篇更好,120分,青霞就会在电话里咯咯咯笑得心花怒放,像个得了奖赏的孩子。董对林也特别关爱,经常都对她鼓励有加,偶尔才点拨她一两下,例如标点符号的运用,某些词汇的涵义等等,这些教导,都让努力求进的才女感到受用不尽。

这以后,青霞与董桥伉俪就时相过从。有一次,董桥回请,邀约大家去麦当劳道吃四川菜,那时候还没有微信,没有WhatsApp,只有SMS,大家都不懂传讯息,青霞刚学会,兴奋得一人送了一台三星电话,一笔一划地当场教打字传短讯,我们像小学生学写字一样,既紧张又认真,好笑得不得了。在追随新事物方面,她可真是比我们都走快了一步。

假如,2008年的某一天,我没有跟家人到中环那家饭店吃晚餐;又假如,我去了,但是前后脚错过了对方,那么,她与他会不会因此错失了彼此的会晤交往呢?我想,不会的,有缘的人,冥冥中总有机会相遇相识,只是有早有晚,不知在哪一时哪一处而已。

尽管如此,聪慧伶俐的青霞岂会不知就里?更何况我一早指出,“旧时月色楼”主人董桥的原意,应该是在维护中文的纯净和典雅,在中文的传统中,某些称谓是对人的,某些是对自己的,即所谓的尊称、敬称、自称、谦称、贬称等;有些词汇是描绘别人的,有些是形容自己的,应用起来十分讲究,不能混淆。目前坊间中文式微,公司搬迁,自称“乔迁”;某人退休,自称“荣休”;港姐参选,自称“佳丽”,都是不懂中文不知分寸的缘故。我们几时看到钱锺书自称“学问家”,杨宪益自称“翻译家”过?我们也不曾听闻白先勇自称为“大作家”,余光中自称为“大诗人”,因此,董桥对青霞殷切叮咛的原意,是昭然若揭,无可置疑的。然而青霞生性慧黠,她之所以这么写,一来是在学习季羡林,文章一开头要“横空出硬语”;二来是故意将好友一军,看看读者诸君有何反应。果然,书出版了,有人替她不值,有人替她叫屈,甚至有人替她叫阵,似乎要董桥放马过来,一石激起千层浪,效果惊人!

不为人知的真实面貌。《联合早报》获授权,每星期在《早报周刊》首发连载。

青霞生性慧黠,她之所以这么写,一来是在学习季羡林,文章一开头要“横空出硬语”;二来是故意将好友一军,看看读者诸君有何反应。

翻译学者,曾任香港中文大学校董、文学院副院长金圣华教授写了系列文章《谈心——与林青霞一起走过的18年》,以人文的视角,记录了这位华人影坛女神

那天,青霞、董桥伉俪,我们夫妇,一行五人,都很准时在半岛嘉麟楼相聚会晤。虽然他们是第一次见面,大家都显得相当自在,酒斟了,菜上了,青霞开始讲故事了。毕竟是个讲故事的能手,她一开口,就吸引了全体的注意,故事中主人翁的形象姿态,音容笑貌,背后的光影,场景的氛围,都让她描绘得活龙活现,极富有电影感,说到兴浓处,主人忘了布菜,客人忘了动筷,那一桌佳肴美酒就在一旁候着,我抬头一望,看见董桥夫妇面前原本热腾腾的鱼翅,已经放凉了还没有碰过。

大家可千万别忘了,青霞对董桥,十分崇敬,她把他的大书《读胡适》不但从头细看,也好好读懂了!董桥对青霞,情同兄长,他一点也不在乎青霞将他一军,一面笑呵呵望着青霞,一面对身旁的林道群说:“哎!我可不是这个意思,你写篇文章,替我说说清楚,说说清楚!”

2020年青霞出版第三本散文集《镜前镜后》时,已经不再是文坛新手了,在撰写序言时,最喜欢创新的她思量着该怎么起头,才能先声夺人。于是,她第一句就写道:“董桥从来没有对我说过重话。”这下,可引起读者的好奇心了,接着,她提到有一天她跟董在陆羽餐叙,说起自己第一本新书发布会的情况,他严厉地说:“你不能称自己为作家”,她解释说是在台上开玩笑,他脸上不带笑容又说:“开玩笑也不行!”啊呀!这下可好了,这篇文章一出,立即众说纷纭,各方评论自四面八方蜂拥而至,简直是热闹滚滚,在文坛上炸了锅!

青霞与董桥极有缘分,每次她去参观他的书法展或藏品展,总会在旁边的苏富比拍卖行找到心头好,她也收藏他的墨宝,他更用蝇头小字抄写《心经》送赠佳人。青霞和董夫人康蓝两人都直率坦诚,胸无城府,多年来时相往返,有如亲人。

青霞得知散文名家有意结交的消息后,表现得十分高兴,她说,不如我来请客吧!于是就促成了不久之后那次半岛酒店的餐叙。

其实,中文是一种非常繁复多姿的语言,同样的一句话,可以有变化多端的面貌,惟其如此,才显出中文的奥妙精深,源远流长。季羡林说过,汉语跟印欧语系是大不相同的,“汉语只有单字,没有字母,没有任何形态变化,同性也难以确定,有时难免显得有点模糊。”然而,他又接着说:“汉语有时显得有点模糊,但是,妙就妙在模糊上。试问世界上万事万物百分之百地彻底地绝对地清楚的有没有?西方新兴科学‘模糊学’的出现,给世界学人,不管是人文社会科学家,还是自然科学家和技术科学家,一个观察世间错综复杂的现象的新的视角。”(《季羡林说自己》)因此,“你不能称自己为作家”这句话,既可以解读为“你功力还不够,称不上是个作家”,也可以解读为“我们虽然是从事写作的,但是不可以自称为作家。”以我了解董桥对青霞一向的疼惜和关怀来看,我深信,他对她说的这句话,必定是以第二个解读为出发点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