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斐多》是柏拉图的对话录,描写先哲苏格拉底临刑当天,跟门徒讨论生死的过程。根据杨绛所言,这本书的翻译,是她的疗伤之作,“我正试图做一件力不能及的事,投入全部心神而忘掉自己。”(见“译后语”)《斐多》完成出版之时,正好是钱锺书过世一周年的日子。书中谈到灵魂的不朽,以及苏格拉底正气凛然从容就义的精神。这本书,青霞读了以后深有体悟,也在我俩丧失至亲的哀恸中,成为了彼此开解疗愈的良药。因此,青霞对杨绛是衷心感念和敬佩的,不久就开始研读《干校六记》《我们仨》《洗澡》等其他作品,记得2014年杨绛新著《洗澡之后》出版时,还是青霞率先买了送给我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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杨绛在《走到人生的边上》的序言中说:“二00五年一月六日,我是从医院的前门出来的。如果由后门太平间出来,我就是‘回家’了。”这样朴实无华的语言,确是最能触动人心的。青霞说,她写作不会用典故,不会用成语,但是她真,她诚,下笔把内心所思所感娓娓道来,既感动自己,也感动读者。
回到香港后,我把杨绛的墨宝交到青霞手上,这张难得的“错体邮票”,多年来发挥了积极的作用,如今,“邮票”的得主,不但在写作方面进步神速,而且在风格气韵上,也不断向着大师靠近。多年前,香港翻译学会颁授荣誉会士衔予杨绛,她不克前来,特地写了答词,要我替她代为宣读。答词短而精彩,她如此写道:“翻译是没有止境的工作……所以译者常叹‘翻译吃力不讨好’,确实深知甘苦之谈。达不到原作的好,译者本人也自恨不好。如果译者自以为好,得不到读者称好,费尽力气为自己叫好,还是吃力不讨好。”此处一连用了几个“好”字,看似平淡,实则妙趣无穷!最近,青霞写了一封信给一个影迷,鼓励这个年方二十的女孩努力向上,她在信中说:“离开舒适,温暖的家,到外地求知识,交朋友,你的归属感和安全感应该向自己心里找,要像油麻菜籽一样,在哪里都可以长得好……这个年纪迷茫是正常的,你只要像海绵一样,好好学习,把当下的事做好,机会就会自动找上你的。”语气的平实真挚,不是也带有几分杨绛笔触的影子?
接下来,杨先生谈兴很浓,我们从她的新著谈到练字,从运动说到养生,聊着聊着,时间很快过去了,我想起青霞上次没能前来会晤的遗憾,赶紧替她向先生求几个字。我在杨先生的书桌上翻出一张便条纸,请她题上墨宝,她略微迟疑,说写什么呢?这时罗新璋在一旁提议写“佳人难得”吧!罗是极有才气的翻译家,经他一说,杨绛立即写下,提了上款“清霞女士”,下款“杨绛自叹无缘”,我当下觉得如获至宝,谁知道便条刚写完,她说“不行,这纸不好看!”于是,开始在那张斑痕累累的书桌左边靠窗的抽屉里寻找,那抽屉也老旧了,拉开来时费了不少劲,还嘎吱嘎吱作响,结果找出一张精致美丽的卡片连信封,再重新书写一遍。这次,她总算满意了,于是,收好卡片,再题签了一本《斐多》,把原来的便条交给我留着,嘱咐我只可把美丽的卡片连书一起交给青霞。
和青霞结交不久之后,我就介绍杨绛的作品给她,原因是杨先生的写作返璞归真,炉火纯青,用最简约的字眼,表达最深邃的内容,真正达到了白乐天“老妪能解”的境界。青霞一辈子在电影圈浸淫,人说电影圈是个大染缸,奇怪的是她竟然一身洁白地从染缸里出来了。不但如此,她的纯真恳切,淡雅朴实,既可从她日常的穿着打扮表现出来,也可从她文字的素净真挚中体现无遗。因此,我觉得杨绛的写作风格,应该是青霞最佳的学习榜样。
这张难得的“错体邮票”,多年来发挥了积极的作用,如今,“邮票”的得主,不但在写作方面进步神速,而且在风格气韵上,也不断向着大师靠近。
青霞当时最喜欢阅读有关生命意义及灵修方面的书籍,例如上师顶果钦哲仁波切的文字,圣严法师谈禅的册子等等。恰好杨绛送了一本她翻译的《斐多》给我,我也就转借给青霞一读。谁知道她读后深受感动,竟然一口气买了几十本分赠友人。
杨绛老而弥坚,永不言倦,在103岁的高龄,还出版新小说,“错体邮票”的得主,也在给女孩的信中说:“你姐六十七了,还在天天学习,还想做海绵,说真的,姐这两年吸收了不少知识,看了不少书,结交了不少有识之士,天天很开心。”有杨绛先生的精神在前面遥遥引领,我们知道学无止境,只要不断求进,生活怎么会不充实?
其实,杨绛当时把青霞两字写成了“清霞”,我们都不愿意提出,因为,这是难得的错体邮票,出自九八老人工整小楷的手笔,写于曾经创作过《干校六记》《我们仨》等旷世巨作的书桌,还有什么更弥足珍贵呢?!
2008年春,因参加“傅雷先生百年诞辰纪念座谈会”,我再次上京,行前,青霞郑重其事地委托我,在拜访杨绛时,一定要带上她的问候与祝福。于是,就在4月8日仲春时分,我由法国文学翻译家罗新璋陪同,四访三里河。第一次来,是2000年7月17日杨绛先生旧历九秩华诞的日子,那时杨先生形容憔悴,心情落寞,谢绝一切应酬,倒是破例接见了我和社科院老同事罗新璋。这以后,每次来访,发现老人一次比一次壮健,一次比一次精神,期间不但出版了自己不少新著,更完成了《钱锺书手稿集》的编辑,恰似长青的松柏,经历隆冬严寒的风雪,才越发挺拔苍翠!
2007年,林青霞在北京憾然错过了杨宪益,她也没有见着杨绛。这一回,倒不是有啥特别缘故,只是杨先生恰好在那时候出了门,到大连去了。
■ 翻译学者,曾任香港中文大学校董、文学院副院长金圣华教授写了系列文章《谈心——与林青霞一起走过的18年》,以人文的视角,记录了这位华人影坛女神
那天杨绛接待我们,说是要让客人“坐在书堆里聊天了”,因为她正在忙于校对钱先生的手稿。有什么比在书香氤氲的书斋里,跟睿智老人谈天说地,更怡情养性的呢?当时心想要是青霞也能同行多好,可惜了!
我拿出青霞托我带上的礼物,一盒精致美观的巧克力送赠杨绛。这是青霞在香港尖沙咀一家专门店搜罗得来的珍品,每一粒糖果,都用不同的彩纸独立包装,再饰以珍珠水钻,闪闪发亮,看起来像一枚枚珠宝,每一个都设计独特,与别不同。老人拿起这盒糖果,在手中细细摩挲,轻轻说道:“这么美,包得这么好,都不舍得吃了!”杨绛在一篇文章《劳神父》里,提到她年少时的经历,那位最疼她的法国神父,曾经送给她一盒那年代十分珍贵的巧克力,盒子外包了一层又一层各式各样的纸张,有报纸,牛皮纸,废稿纸,总有十七八层,为的是让小女孩知道珍惜,不要随便吃光,而要带回家跟爸妈一起品尝。那天,老人拿着香港捎来的巧克力幽幽出神时,岁月匆匆,不知心中是否又想起了这桩不曾褪色的童年往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