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一回,法国印象派珍品在香港展出,机会难逢,我跟青霞相约去看画。青霞在写作初期,常以题材内容是否会重复而感到困扰。展室中,我们站在莫奈的名画《阳光的效果》和《棕色的和谐》前面,这两幅画的主题,都是“鲁昂大教堂”(Cathedrale de Rouen),但是由于画家色彩明暗的捕捉,光线深浅的运用,产生了截然不同的艺术效果。莫奈对鲁昂教堂情有独钟,曾经于1892至1894之间,在教堂对面小店二楼,租下陋室,日日对着专一的主题悉心描绘,前后画了几十幅晨昏阴晴姿彩各异的名作。论者认为画家这个系列,“画出了生命在光线变幻的时时刻刻所呈现的永恒美”。那天, 站在画前,我对青霞这么说:“画过的主题,可以一画再画,写文章也一样,问题是看你怎么写,切入点不同了,自然会呈现千姿百态的面貌。”青霞灵秀敏锐,悟性特高,这以后,她在文章里不时提到几位好友,笔下的施南生在《我们仨,在迪拜》和《闺蜜》,张叔平在《创造美女的人》和《男版林青霞》中,先后展现了变化多端,玲珑剔透的风姿。

翻译家蔡思果写过一本论集《功夫在诗外》,书名出自宋朝大诗人陆放翁的名言。毕生写了上万首诗的陆游在84高龄之年,给儿子传授写诗要诀:“汝果欲学诗,功夫在诗外。”意思是要学好写诗,必须掌握渊博的知识,砥砺磨淬,拓宽眼界。因此,思果在书中说:“翻译并不是学了翻译就会的,有很多东西要学, 要知道。”其实,岂止翻译而已, 艺术到了最高的境界,各种形式之间是互通的,要学好写作,又怎能不兼及音乐、戏剧,绘画、语言等众多领域?

2007年10月,白先勇制作的《青春版牡丹亭》应邀在北京刚落成的国家大剧院试演。我于2004年在香港看过这出戏,知道它十分精彩,因此竭力游说青霞去观赏。青霞一向低调,不喜欢去传媒涌现的场合凑热闹,再说,这个昆曲戏宝还分上中下三集,一连三天演出,每集历时三个钟头,假如不是戏迷,恐怕难以消受。白先勇推出《青春版牡丹亭》其实是个救亡运动,他在年过耳顺之时,不辞万难,扶持百戏之祖重振声威,使牡丹还魂,青春再现,其过程的波澜壮阔,实在令人动容!因此,假如青霞能够在北京演出时现身剧场,一定会给团队带来极大的支持与鼓励!为了使青霞安心成行,白先勇还特地安排了来自上海的好友徐俊导演替他在北京照料伊人出入。最后的推动力,来自一句承诺,我答应青霞:“到了北京,我们晚上看戏, 白天带你去拜访季羡林、杨绛。”青霞这时已拜读了两位名家的不少作品,内心钦佩万分,早就萌生孺慕之情,一听之下,欣然说道:“好!我去,我去!”

青霞为人体贴入微,她不但在席上跟白老师男女主角共庆,更特地跑到花神春香等众多演员的桌上去讲故事。一大圈小影迷众星拱月,围着听她讲当年拍摄《东方不败》时,如何从水底上升时夹住假发,几乎命丧大海;演出《新龙门客栈》时,如何右眼为竹剑所伤,差点从此失明……讲的动听,听的入神,一群年轻演员盯着她瞧,眼珠动都不敢动,生怕一动,就会漏掉什么精彩内容了。此时大家心灵契合,精神互通,原来都是为艺术付出的同道中人!“台上一分钟,台下十年功”,观众眼中的成功演出,舞台上电影中的一招一式,一颦一笑,一举手一投足,是需要多少汗水,多少血泪,多少坚持,多少毅力,才可以磨炼出来啊!

记得十多年前,有一次学生在课堂上问我:“做翻译,除了上课,怎么样才有进步?”我说:“有空去看看莫奈的画,去听听昆曲。”学生看来一脸疑惑,不明所以。他们不知道,这些正是我那阵子跟林青霞一起在做的事。

《青春版牡丹亭》在北京大剧院戏曲厅首演的那晚,盛况空前,来自大江南北的昆曲爱好者济济一堂,有北京的傅敏伉俪,南京的李景端夫妇等,然而最令人瞩目的当然就是盛装赴会,仪态万千的林青霞!当时我们两人比邻而坐。灯光一转,音乐扬起,丝竹之声,悦耳动听。上本演的是《梦中情》,戏一启幕,就听到序曲中的独白“情不知所起,一往而深”,令观众立即进入那如梦似幻的浪漫氛围。在第三折《惊梦》中,杜丽娘唱起了《皂罗袍》——“原来姹紫嫣红开遍,似这般都付与断井颓垣”,这就是数十年前,令十岁童白先勇在上海美琪戏院听后毕生难忘,促成日后跟昆曲结下不解之缘的滥觞。当时青霞和我也都为汤显祖如此唯美的曲词触动。接下去的“良辰美景奈何天,便赏心乐事谁家院”,更是我们耳熟能详的常用语!不久,柳梦梅上场,与丽娘于梦中邂逅不久,即在花神簇拥下进入牡丹亭中,只听得“湖山畔,湖山畔,云缠雨绵……三生石上缘,非因梦幻”,不久,二人携手共上,柳梦梅唱出“这一霎天留人便,草藉花眠,则把云鬟点,红松翠偏……”青霞忽然在耳边悄悄问道:“他俩,做了没?”“做了做了!”我急忙回答。原来,中文里形容云雨之情,是可以这么悱恻缱绻,含蓄而不落俗套的。然后,到了第九折《离魂》,丽娘因伤春而断魂心痛,一病不起,中秋降临,自知时日无多,乃拜别母亲,悲切中唱出“不孝女孝顺无终。当今生花开一红,愿来生再把椿萱再奉”,这时候,忽听得耳旁传来一阵悉索,是青霞在开皮包,掏纸巾,“给你!”她也递了一张过来。经历过丧母之痛的我俩,这时候,又怎能不眼眶发热?

观赏完第一晚,我问青霞,第二天还看吗?“当然看!”她答得理直气壮。就这样,她兴致勃勃地连续看了三天。第三天全剧演完之后,我们跑到后台去祝贺,青霞贴心地安排了一场盛宴,邀请全体演员及友好去吃宵夜庆功。那是北京一家火锅店,青霞包了场,让大家可以在店里轻松自如,随心所欲地聊天,交流。先前在台上颠倒众生的男女主角俞玖林和沈丰英,一看到青霞,马上变成了兴奋的小粉丝,跟着大明星团团转,其他的演员更不用说,全场气氛热烈,情绪高涨,最高兴的莫如“昆曲大义工”白先勇,演出成功固然令人欣慰,青霞的投入,更是锦上添花,为北京国家剧院这场难得的试演,画上了完美的句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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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翻译学者,曾任香港中文大学校董、文学院副院长金圣华教授写了系列文章《谈心——与林青霞一起走过的18年》,以人文的视角,记录了这位华人影坛女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