相信你在处理母亲后事的忙碌中,会帮助你暂时忘记自己的悲伤。人家说家有一老如有一宝,别忘了,你家还有一宝呢!

青霞

亲爱的圣华:

记得你介绍我看的那本书《斐多》吗?书里苏格拉底说过,灵魂是永远不死的,人的身体就是灵魂的住所,房子老了,住所旧了,它会再换一所新的房子。既然我们无法抗拒那自然的定律,就只有面对它,接受它,处理它,然后放下它。

那天之后,我们各忙各的,虽时有通讯,但不常见面。我忙于筹办第三届“全球华文青年文学奖”的颁奖典礼,完毕后应王蒙之邀,和余光中一起去了一趟青岛讲学,之后又远赴欧洲坐了一次游轮。那时候,我父母健在,椿萱并茂,以为日子就会这样平淡而幸福的延续下去,哪知道漫漫长夏的背后,震天惊雷正在静静的酝酿中!

■ 翻译学者,曾任香港中文大学校董、文学院副院长金圣华教授写了系列文章《谈心——与林青霞一起走过的18年》,以人文的视角,记录了这位华人影坛女神不为人知的真实面貌。本报获授权,每星期在《早报周刊》首发连载。

1:49 am.

第二天, 8月17日,青霞又给我写了一封短函:

第二天,8月14日上午十点,妈妈终于撒手尘寰。头顶上原有一棵华盖如伞的大树,为我遮风挡雨,怎么突然间就叶残枝折了呢?

还记得在早前的日子里,青霞兴曾冲冲为父亲筹备寿宴。林老先生说不如等到大寿时再过生日吧!一向孝顺的青霞坚持不肯,“生日年年要过,岁岁要做,哪里还要等?”她特地请刘家昌为老父作曲,并亲自填词——“只要老爷你笑一笑”,更训练两个小女儿在生日宴上为老爷献唱,她还为父亲献上玉桃作为寿礼,又替赴宴的亲朋戚友准备了回礼金牌。“我做这些,爸爸可不领情,他舍不得我花钱,还把我训一顿呢!”青霞笑吟吟说,一点委屈的样子都没有,因为心底明白,哪个一辈子简朴如故而又心疼儿女的老人家不是这样!

就这样,青霞突然醒悟到自己和父亲之间的似海亲情,原来都在两手相牵时所带来的温暖和安全感中展现无遗。于是几天后追思礼上想说的话,也逐渐在脑海中盘旋成形了。接着,青霞又想起父亲生前的种种:他的隽永智慧,他的雍容大度,他的生性幽默与知足常乐,谈着谈着,好像从极度哀伤中渐渐释怀了,正如她不久后在《牵手》一文中所说,“父亲平安地走了,虽然他离开了我们的世界,但他那无形的大手将会握住我们儿女的手,引领我们度过生命的每一刻。”

香港半山?到底是哪条街?哪栋楼?完全不记得了,只知道那天匆匆跳上的士,从新界直奔港岛,一路上心里七上八下,忐忑不安。青霞要我去跟她聊聊,我得知她几日前老父仙逝,正陷于丧亲之痛中,真不知道该怎么去安慰她,开导她?那时她家正在装修,所以搬到香港半山去暂住。失去至亲,就好比在汪洋大海里迎风颠簸的扁舟,茫茫然迷失了方向; 这时候还得暂住别处,更会心神不宁。她怎么经受得住呢?

“最记得在我三四岁的时候,每当傍晚时刻,就会蹲在眷村的巷子口等爸爸回来,一见到他出现,就高高兴兴地扑上去握住他的手,我的手太小了,只好抓着他的大拇指。”说时,她似乎在凝目远望,悠然出神。“那么,到你大了,父亲老了的时候呢?”我轻轻地追问。“啊!那时候反过来了,轮到爸爸握着我的手了。”

青霞

那段日子,香港翻译学会正在筹备庆祝成立35周年的活动,由于我重新出任会长,几个月来,一直忙于邀请名家如林文月、龙应台等前来为学会举行讲座。每次文月来港,我和外子必定会亲自去机场迎接,那天也不例外。正要出门的时候,林青霞的电话来了,情急之下,我们决定兵分两路:Alan去启德机场,我去香港半山,两人二话不说,夺门而出。

那天晚上,从威尔斯亲王医院出来,望见不远处一排村屋,村屋后横着矮矮的小山丘,灰蓝色天幕上的月亮特别丑,就如一弯陈旧泛黄的贴纸,让造化随手一扔,黏在黑越越的山丘上方,一切都这么突兀!

2006-08-17

那一通电话,来得正是我要出门的时候。电话那头,传来低沉哀伤的声音,“你有空吗?可以请你来一趟我家吗?”那是2006年5月里的一天。

不久后, 中秋节将至,青霞约我到四季酒店去喝下午茶。那天,我们在靠窗的座位,静静的坐了许久,不记得聊了些什么。天色将晚,这时候放眼窗外,只见车水马龙,华灯初上了,为什么这个中秋月圆人不圆呢?我在心中纳罕!为什么外面的世界越热闹越喧哗,我的内心深处越落寞,越苍凉呢?忽然抬头,看到青霞从对面含笑望过来,目光中尽显温暖与怜恤,从这眼神,我深深体会到——她懂的!

今年六月于美国洛杉矶的玫瑰园安葬我父亲的那一刻,我十八岁的大女儿嘉倩问我,心中有什么感觉, 我说他在我的心里,我和老爸之间已经没有了距离,他是“风”,他是“云”,他是天上的星星,他也是“一股轻烟”,他无所不在,他潇洒自如。

那天走进她的居所,发现公寓很宽敞,但暗沉沉的,室外原是初夏暖阳的季节,室内怎么竟有素秋萧索的感觉?难道是冷气开得太大了?这时,青霞从卧室出来,走到客厅,看起来形容憔悴,脸色苍白,眼睛显得特别累!从来没有见过她这副模样,叫我一时里不知如何启齿,倒是她先跟我打招呼,请我在沙发坐下,还让佣人端出一大碗燕窝来放在小茶几上。“过几天要回台北去主持爸爸的追思礼了,真不知道到时要说些什么?”她幽幽说,轻叹一口气。空气在沉默中凝聚了几分钟,“你倒说说看,你小时候最记得父亲的,是什么样的情景呢?”我问。

记得8月13日的晚上,妈妈正在ICU(加护病房)里躺着,当时的我 六神无主,心烦意乱,虽然盼着母亲最后会苏醒过来,但心底明白这终究是没有可能的奢望。这时候,手机响了,是青霞的来电。听到我语无伦次的陈述之后,她静静地告诉我:“你该准备了,叫佣人去拿一套干净的衣服,到时候给老人家抹身替换。”

请节哀, 保重!

今天好一点了吗?

亲爱的圣华:

8月16日,青霞写了一封信给我:

5:09 am.

7月10日那一日,我正在忙于撰写《江声浩荡话傅雷》一书的序言时,忽然来了个晴天霹雳,原来那天早上,妈妈在房间里不慎摔了一跤,跌断了髋骨!头一天晚上她还开开心心的跟我说,第二天约了诊所的姑娘(护士小姐)去饮茶呢。这以后,就是不断的求医,连串的诊治,持续进出医院,扰扰攘攘了一个多月,使老人痛苦不堪,叫我们心急如焚。终于,来到了8月中旬,妈妈因昏迷不醒,第四次送进医院。

2006-08-16

伯父是一位基督徒,他必定会以伯母回到天国,回到耶稣基督的怀抱而感到欣慰,他必定也相信他将会在天国与他的妻子相聚而感到释怀,将来有一天我们也都会在那里见面,所以,让我们擦干那有形和无形的眼泪,在我们有限的岁月里,寻找到快乐的泉源,让我们互相勉励成为生活的艺术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