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久,我为了中文大学举办的第三届“全球华文青年文学奖”到台湾去推广宣传,同时也参加余光中等学者在台北发起的“拯救国文运动”,青霞那段日子经常返台省亲,探望年老的爸爸,那几天恰好也在台北,于是,我们相约在某一晚同往诚品书店去淘宝。敦化南路的诚品总店是个24小时营业的不夜城,记得那天我们到达诚品时已经很晚了,店里仍然顾客众多,但是,全店鸦雀无声,人人都在埋头看书,有品位的读者,谁也不会打扰青霞,要求她签名或合照。我们于是可以不受干扰,兴致勃勃的在书架上巡视,居然发现了红、黄、蓝、白、紫各种颜色书,当下如获至宝。后来,青霞在2008年撰写的《有生命的颜色》一文中就如是记载:“有一次我们谈到颜色,她很兴奋地告诉我,有几本是专门讲颜色的书,每一种颜色都有一本。后来我们在台北的诚品书店找到了。我买了两套……一人一套,我们各自捧着自己的书,像小孩子捧着心爱的玩具, 欢天喜地的回家。”

2008年,我翻译的诗集《彩梦世界》(Colours)即将出版,这本诗集乃加拿大著名诗人布迈恪(Michael Bullock)所撰,作者以各种缤纷的色彩,分别撰写了几十首诗歌,不但把色彩当作名词动词,而且当一个与实物无涉的主体来看待,他认为每一种颜色都拥有无穷的力量,正如音符一般。由于青霞与我曾经为绚烂多姿的色彩着迷,令我觉得邀请她为诗集写序,乃是最佳的人选。此外,布迈恪又是另一名贾宝玉式的人物,他曾经应邀来港多次,在各大学开设讲座,对“聪明的美女”,也情有独钟,有一回还撰写了Literary Moon一诗,献给大才女林文月。我当时心中的盘算是请青霞写序,待诗集出版时,才告知迈恪,让九秩高龄的作者喜出望外,到时,也让青霞可以有机会认识诗人,领略名家的风范。谁知道,诗集因种种不可预测的延宕,竟然在诗人撒手尘寰的翌日,才迟迟面世!作家与译文缘悭一面,诗人与美人失之交臂,怎不令人扼腕叹息,低回不已!

2005年6月,高先生除了寄卡给青霞,也寄了一本特别的书给我,名为《黑色》(Black)。这是由 Victoria Finlay编写的小书,内容涉及黑色的起源。原来根据西方古代经典中的传说,历史上第一种使用的绘画颜料是黑色,这传说,可以从各地发现的史前壁画洞穴如法国的Lascaux中得到印证。我把这本印刷精美的小书给青霞看,引起了她很大的兴趣。由于这书是时报出版社出版的一系列书之一,我们相信有关其他颜色的书,一定还有不少。

人与人之间的缘分,看不见,摸不到,难以言喻,却始终存在。有缘的,无视距离的遥远,无涉时间的悠久,兜兜转转,曲曲折折,终会穿越时空,在飘渺莫测的交汇中,蓦然相遇。

青霞曾经自谦说,“向来对颜色没有深刻研究的我,圣华问起来, 才开始思考这个问题。”其实,颜色在文学创作中,是不可或缺的修辞手段,杰出的诗人作家,往往善用颜色,来传情达意,或叙事绘景,青霞自己在往后的创作中,不知不觉间,也成为善于运色的好手,例如,她于2020年所撰最脍炙人口的作品《高跟鞋与平底鞋》一文中,在描述娃娃影后李菁毕生经历时,就善用色彩来敷陈铺垫,作者把见到李菁四次的衣着,一一细述:从粉蓝雪纺长裙,到苹果绿套装,再到咖啡色衬衫,至最后的黑白上衣,色泽一次比一次黯淡深沉,那由绚烂归于平淡的过程,恰恰象征着主人翁由盛至衰的残酷命运!

正如青霞在序言结尾中所述:“诗人布迈恪的创作,加上圣华的‘创作’,不只诱发视觉,而且可以唤起听觉和嗅觉,让我们的生命, 我们的世界增添了梦幻的色彩。”不错,从红毯踏上绿茵,这条漫长的创作之路,原本就是一条寻梦之路, 沿途风光旖旎,充满了五光十色的幻彩!

翻译学者,曾任香港中文大学校董、文学院副院长金圣华教授写了系列文章《谈心——与林青霞一起走过的18年》,以人文的视角,记录了这位华人影坛女神不为人知的真实面貌。本报获授权,每星期在《早报周刊》首发连载。

所幸,青霞所撰《有生命的颜色》一文,发表后受人激赏,广为流传,2009年并获选为华东师范大学出版社出版的《大学语文》范文之一。该书选材甚广,远自屈原、李白、司马迁、苏东坡等,近至鲁迅,艾青、穆旦、张爱玲等人的作品, 甚至译自加缪、萧伯纳的文章,都胪列其中。青霞的序言,能够与古今中外大师的鸿文并列,的确令人欣喜!

说起来,我和青霞结缘,源起于一本小书。这是我漫长翻译生涯中第一本发表的作品。早在1973年,收到美国新闻处李如桐先生来电,邀约我为该处翻译一本美国女作家麦克勒丝的中篇小说“The Ballad of the Sad Cafe”,1975年全书翻完后,却为书名的中译煞费周章,原著中提及的cafe,根本不是现代意义的咖啡馆,而是美国南部一个荒凉小镇上的小酒馆;Ballad,也不是指民歌民谣,而是指三位畸恋主角之间发生的恩怨情仇,结果,幸亏有美语专家高克毅及时出手相助,不但替我审阅全稿,还提议以《小酒馆的悲歌》作为书名,译作才顺利面世。假如不是这个醒目的书名,也许吸引不到读者的垂注,那么,某天在楼上书店一角流连的乐乐,也许就不会发现这本小书,多年后也不会因为读了这本译作念念不忘,而在1993年跟我辗转相识,从而于2003年促成我和青霞的交往。归根究底,30年前种的善因,冥冥中,在30年后结了善果。

颜色在文学创作中,是不可或缺的修辞手段,杰出的诗人作家,往往善用颜色,来传情达意,或叙事绘景,青霞自己在往后的创作中,不知不觉间,也成为善于运色的好手……

青霞由2006年开始,积极写稿,创作初期,她仍然处于摸索阶段,文章完成后,很想找另外一双眼睛来过目一遍,确认一番。其实,她的毕生阅历丰富,非常人所及,只要她沉下心来,不忘初衷,出于本性,以真诚恳挚的笔调,把所感所悟,娓娓道来,不需要华辞丽藻,就很动人,因此,我所能做到的,就是不断为她加油打气,告诉她切勿妄自菲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