尽管不是唯物主义者,历史学家威尔·杜兰特认为道德伦理的形成,离不开特定历史阶段的物质环境或经济制度。由此不难理解,在经济高度发达的社会,超越一己的精神生活如宗教信仰、艺术修养、历史情怀等,很容易被人们眼前具体而丰富的物质成就所淹没;主流价值观因而更偏重当下,不信来世,追求能随时随地满足任何欲望,对过去无知,对未来无视。这在人文主义取代宗教的权威后,似乎便注定的了。因此,当代人更重视自我的自由和权利,凡事更多从个人作为思考的出发点。观念决定行为,任何外在的激励措施(如奖励生育),如果不符合个人自定的价值观,自然也就没有作用了。

挑战当然不少,撕裂很多国家的主要分歧,莫过于贫富差距扩大。新加坡也难免这个问题,但富人财富不断增加,不代表其他人财富的减少;关键在于全球通货膨胀的冲击,让中低收入家庭的生活费压力变得沉重。因此政府不断推出各类援助配套,希望能减轻弱势群体的生活负担。但智能科技的进一步普及,意味着或将有更多人难以拥有稳定的工作和收入,因而须长期依赖外力支持。这就非短期援助配套所能根治的难题。

另一个更大且更长久的挑战,莫过于出生率的不断下跌。个中原因当然错综复杂,尽管政府制定各类奖励生育的措施,却始终难以挽狂澜于既倒,长此以往,后果不堪想象。这并非新加坡独有的挑战,欧美发达经济体早几十年已经出现,现在就连重视家庭伦理的东亚儒化社会,如中国大陆、日本、韩国、台湾、香港、越南等,都在经济持续发展后,相继跌穿2.1的人口替代率。

至今还没有全面的研究来解释这一现象,但其中一个合理推测,或在于以色列虽然经历长期的经济增长,却同时面对无时不刻的集体生存危机。自建国以来,以色列就遭遇五次灭国式的大规模战争;期间更难逃形形色色的各种国内外恐怖袭击威胁,包括仍未平息的以哈冲突——2023年10月7日哈马斯偷袭,1600多人遇害,200多名以色列人被劫持到加沙作为人质。“居安思危”对以色列人因而不是陈腔滥调,而是每一天的切身体会。他们对生命的珍爱和意识,或许让他们明白生存的意义,并非只是当下一己的考虑而已。

因此,回归对具有超越一己的精神层次的强调,应当是思考扭转生育率下跌对策所不能忽视的因素。我们每一个人体内的基因,如果从远祖的智人算起,至少已经不间断地传承了二三十万年,期间得面对天灾、疾病、意外、猛兽、战争等形形色色的生命威胁,有无数还来不及孕育后代,便永远消失于时间的长河中;能够成功繁衍至我们身上,不啻是一种神迹。当然,个人自由是一种权利,必须尊重自主抉择,但自由也肩负着责任,因为没有责任的自由就是放任和堕落,无法行稳致远。让生命延续下去,或许正是生命的终极意义。个人如此,国家亦然。

今年的国庆日首次迎来两个首次——尚达曼总统首次以国家元首身份检阅仪仗队;黄循财总理首次以政府首脑身份接受仪仗队敬礼。相信很多国人会有同感,在当今越来越乱的世道,生活在新加坡犹如惊涛骇浪中停靠平静港湾;国庆日典礼呈现的国泰民安氛围,愈发让人感恩,但也须意识到不能满足于眼前的小确幸,得居安思危。

在经济发达世界生育率崩塌的一片惨淡里,却同时闪耀着一丝耀眼的亮光。有38个成员国的经济合作与发展组织6月20日发布的报告称,以色列的总和生育率为2.9,是经合组织里唯一超过替代生育率的国家,更远高于经合组织平均值的1.5;排第二的墨西哥和法国是1.8。以色列在2022年被《经济学人》列为全球最成功经济体第四名。这表明经济高度发达,并不一定会对生育率产生负面影响。

个人自由是一种权利,必须尊重自主抉择;但自由也肩负着责任,因为没有责任的自由就是放任和堕落,无法行稳致远。让生命延续下去,或许正是生命的终极意义。个人如此,国家亦然。

西方人口学者的研究,提出一些推翻既有假设的结论。比如,奖励生育的政策,非但成效不大,甚至可能适得其反。一些专家以北欧为例指出,奖励生育政策如婴儿花红、托儿补贴、父母产假等,只能鼓励那些原本就打算生育的夫妇提早行动,那些不婚不育的年轻人则不为所动。所以政策伊始,生育率的确微有上升,但随后却打回原形,甚至还恢复下降趋势。另一些专家认为,优渥的社会福利政策取代了家庭原有的职责,让更多人选择放弃成立家庭,让后半生由国家包养。

以色列同样有贫富差距扩大、通货膨胀、生活费高涨、冠病疫情冲击等其他国家都面对的问题,总和生育率也从2018年的3.09略微下降;女性生第一胎的平均年龄,则从2018年的27.6岁延后到2022年的27.8岁。但是,以色列人对于延续生命的观念和意志却非常强烈,至今的总和生育率从来没有低于2.8,而且在1995年至2015年的20年间,更微升了0.2。尤其突出的是,普遍的高生育率跨越社会阶级、宗教信仰、种族社群和教育程度,与犹太教正统派及回教女性一样,世俗化犹太女性以及有大学文凭女性的生育率,都超过2.2。

(作者是《联合早报》言论主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