儒学在当下的复兴,以中国国力之崛起作支撑,已非现实中可不可能之问题,而是有必要问价值上可不可能之问题,即是否真如儒生言:儒学是于当下全球化浪潮中尚具有竞争力之价值话语。

学界已有研究总结出儒学的价值路径可能:第一是种子说,论述中国文化之思想业已有民主思想之种子,可作为文化演进自然而然之资源,能如牟宗三、熊十力所言从“内圣”开出新“外王”,契合现时的文化价值需要;然而该论述一开始就以儒学价值摄于西学之下,不是合宜的辩护;第二是礼有损益说,论述儒学可通过改正与调整自身,实现自我革新,以延续生命力,可如甘阳所谓新“通三统”,糅杂马克思主义、自由市场经济学说与儒学作为治理资源,后者调和服务于前两者之兼容;与前者一样,这里儒学本身没有自足价值,只有作为治术的工具价值;

作者是四川大学国际关系学院博士生、台港澳法研究中心研究助理

笔者认为,对儒学的价值辩护,应于客观态度的基础上,注入不必中立之立场。所谓客观的态度,即分析儒学本身作为思想传统,剖析核心部分与衍生论述,将这一思想传统还原为一种关乎第一推理假定的元预设;所谓立场不必中立,显见的是,就儒学所还原出的人性论预设,与西学的预设截然对照,前者主张的基本面在于人性应善,后者则在于人性实恶,各自在历史形成的论述传统中维持自洽逻辑。可知的是,正是此种人性论预设与西学的迥异,构成儒学的价值路径可能。

第三是工具说,论证儒学于近代之败坏在于君主之利用、器用,以致儒学丧失本真,流于装饰;此说旨在开脱儒学的历史责任,并未能合理化儒学的未来应然;第四是美好主张说,认为儒学提供了世界秩序的替代性美好设想,如康梁等论述“大同世界”,以唤起晚清中国人对时局沉沦之沮丧;这更多是作为一种动员性的意识形态,非严谨的学理辩护;第五是历史功绩说,以儒学在帝制中国的治理实践之成功处作卫道,如葛剑雄论证大一统局势与儒学观念之关联,乃至李光耀论证中国中央集权的文化逻辑;但这至多解释了儒学与中国文化土壤的兼容问题,并不能产生普适的推导。第六是历史合理说,即存在皆合理;这是笔者认为最粗陋之辩护,因一切存在皆有合理理由,如是推导,乃至纳粹亦可合理化,莫不谬哉。

在当下中国的社会文化语境,儒学的复兴是一个明显趋势,而作为中国本位的文化资源,儒学的价值也为北京所着力弘扬,以契合民族复兴的主题运动。据《联合早报》报道,在新加坡举行的“2023和合文明论坛”上,有中国学者提出,儒学复兴可以作为中国挑战全球化的另一种话语力量。儒学作为一种话语资源,从与西方平视的价值支撑,迈进为俯视西方物欲主义的人文理念。这恐怕是儒生自己也未能预见。

这两种根本不同方向之人性论预设,注定了在西学泛滥之当下,儒学当有“济溺纠偏”之价值。人性善是有代价的,这往往带来人格的自我磨砺,这是痛苦而不合生理欲望的,故常为西学抨击为:活人造礼法,礼法不活人,但“济溺纠偏”之价值是自具的。

清末新政废除科举取士,斩却了儒学的政统,民国时期新白话文运动,隔断了儒学的文统,乃至文革激进的“打倒孔家店”运动,儒学的道统亦荡然无存,三统具废而至当下客观的复兴势头,历史遂给儒学开了一个莫大的玩笑。不过儒学的曲折前行,倒也对五四时期一个著名问题给出了历史答案:中国是因文化衰而国衰乎?此问题在当时激起知识分子莫大的学理热情乃至舆论争鸣;当下的儒学浪潮则注解了一个反题:中国是以国强而有文化盛。看来民国时期衮衮诸公,貌似将设问的先后逻辑谬以颠倒了罢。

所谓性之善恶预设,对于现实之运作影响颇大,预设为善者,虽往往失之于一恶之发贻害乎全局。但笔者认为,预设之为彻底之恶,怀对人性之彻底之失望态度,亦是预设之悲剧所在。现今技术之解构性、破坏力愈甚。如既往般,以恶之人性为预设之定理,会造就对人性之过低期待乃至预期,可能造就恶之人性成为现实之基本面。本以此预设,防一恶之大坏,但久之恐成常人皆恶,且习以为常,一恶易防,众恶终难治。恶之动机结合当下破坏力更大之技术,或带来集体毁灭,在道德沉沦中走向集体自杀。

可知的是,正是此种人性论预设与西学的迥异,可佐证儒学在这时代仍具有根本上之竞争力与可能性:即基于西学人性论元预设之泛滥,儒学的范式可“道济天下之溺”。这构成儒学的价值路径可能。

儒学“道济天下之溺”

笔者认为,对儒学的价值辩护,应于客观态度的基础上,注入不必中立之立场。所谓客观的态度,即分析儒学本身作为思想传统,以作为一种学理范式的客观结构,剖析核心部分与衍生论述,将这一思想传统还原为一种关乎第一推理假定的元预设;所谓立场不必中立,则就此种元预设的审视,往往社会政治意识是关乎人性论之假定,注入自身的价值期待。显见的是,就儒学所还原出的人性论预设,与西学的预设截然对照,前者主张的基本面在于人性应善,后者则在于人性实恶。这构成两种学理范式的内核部分,由此推延出社会、政治与文化等衍生论述,而各自在历史形成的论述传统中维持自洽逻辑。

西学在根源上受希伯来文明影响尤深,对人性持基本面上的不信任态度。奥古斯丁的宗教学阐述颇为入理,一是以原罪说将人性的基本面定义为当恶,欲求救赎唯有靠抽象的上帝,人并不能通过自身达到人性的完满,二是以双城记证伪罗马所代表的地上之城的虚无,论证现世的社会政治生活是虚无而必残缺的。这从根本上扭转了古希腊对政治与共同体的良善叙事,使得希伯来文明对于西方的影响,实际远超过希腊传统。由人性的易恶乃至当恶,推导出理性的工具起以治之,概因心不能用,故以理性用,以重制衡、重效果,推导出社会政治经济与文化上的种种论述。于政治上,政府在性质上被视为恶性故起以制衡;于经济上,市场经济的背后是对个体人自私动机的合理化,故尤重功利与效率;于文化上,对既有思想成果或前人之根本不信任,故有证伪主义务求不断证伪前者,究其根本在于人性恶之基本面预设。或如韦伯辩驳,正是新教伦理对信任的支持,才导出现代化的经济运行,但细细深究,现代化经济运行所依赖的中介、通货、股份、期权等等,这也看似西方化的产物,背后实质是建立在对抽象物信任上之对具体人之根本不信任,元理论预设亦是人性恶。这与儒学一贯秉持的人性应善的预设,截然相反,遂而重动机,重发心,推至一系列圣人为核心概念的社会政治文化论述,于政治上是圣人治理,于文化则是学作圣人。

想到东晋时期《世说新语·假谲篇》,感慨中华民族快乐之习得,多为艰难,大抵依托文字的隐喻才能获致,在蜿蜒中埋下幽默的种子;如西方所谓喜剧默片,直接诉诸夸张的肢体语言,是我们不多见的。但儒学幸运的是,当下这个世界的问题在于,快乐太多了。

笔者常常阅看东西方的影视作品,尤其是东方悲剧电影与西方商业片的对照,尤显生动:前者在对人格极度压抑的罅隙中,良善意志的自我折磨,反倒愈发显明自身的纯粹,用刀内向己身己欲,悲剧无疑,但却以一种自虐式的症候形式,于不断的自我折磨中,烤炼出人性伟大的可能性。遗憾的是,这种文化可以造就伟大,但太少成就快乐。唯有通过想象的叙事,将这种自虐过程建构为一种“圣人之炼”才能与快乐相通。西方的奔放毫无疑问解放了人性,代价不能说是牺牲道德,但至少也抹杀了人性之最高可能性,则与东方比,西方是缺少英雄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