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当代社会,孝道的意义亟待重新认识和评估。首先,孝道不仅是儒家道德的根荄,也是儒家信仰的重心。前面说过,孝道既是性情,又是道义,合理更要合情,这是儒家道德的根本精神。这与西方伦理学中理性主义与情意主义的两极分化是判然有别的。同时,孝道通过事亲、丧、祭等仪式,而与祖先、后代乃至民族生命遥相契接。

放宽历史的视界,甄先生此文不过是近百余年来,中国反传统思潮的惊涛骇浪中微不足道的一滴。近代中国,为了学步西方,自不能不摧毁儒家传统;要摧毁儒家传统,自不能不集矢于孝道。

俗话说:“人过留名,雁过留声。”君子求善名,固无不可;但若一味沽名钓誉,岂是有识之士所为?

由是以言之,孝道不是可以休矣,而是应该复矣!

这是说,子女对父母的亲情是与生俱来的,而随着时间的推移,这份亲情中又增添了一份恩义。亲情加上恩义,这构成了儒家的孝道。在这个意义上,孝道既是性情,又是道义。推而广之,对祖祖辈辈心怀感恩,对民族传衍承担责任,这都是孝道。事实上,自新文化运动以来,中间历经“中西文化论战”“科学与人生观论战”“文革”等许多狂风巨浪,再到甄先生继续补刀,但“孝道”始终深埋人心。

明白孝道的真义,我们就不难发现新文化运动以来诸位健将所批评的,很多时候并不是孝道,而是孝道的历史形态。站在儒家的立场,“仁”是永恒的人性,“礼”却是与时俱进的。因此,孔子说:“殷因于夏礼,所损益可知也;周因于殷礼,所损益,可知也;其或继周者,虽百世可知也。”百世可知的是“仁”;随时损益的是“礼”。

抑有进者,近代以来中国信仰迷失,道德滑坡,人伦惨剧(文革尤甚)的根源,恰恰是由摧残孝道所致。有识之士,早就发现问题的症结,大力弘扬孝道。章太炎先生早年赞襄“革命”,晚年自悔,倡导国学,提出以《孝经》《大学》《儒行》《丧服》组成“新四书”,作为“十三经”的总持、国学的统宗。

但是,孝道却一直休不了。《孝经》说:“父子之爱,天性也,君臣之义也。”史次耘注:“亲有君道,教养兼施,惟其教养我,故其恩德之厚,如地之重,如昊天之罔极。”子女少时,都要靠父母管教,否则深陷危险与罪恶不知凡几。从管教的维度说,父母与子女有管教与被管教的关系,所以有“君臣之义”;从情感的维度说,父母生我、养我、爱我、教我,我所有的一切,从根源上说都是拜父母所赐,人非木石,岂不感恩?因此,《孝经》又说:“故亲生之膝下,以养其父母日严。”唐玄宗注:“亲,犹爱也。膝下,谓孩幼之时也。言亲爱之心,生于孩幼。比及年长,渐识义方,则日加尊严,能致敬于父母也。”

这些近代思潮固然具有历史必然性与进步意义,但由于其矫枉过正的启蒙精神,不免造成过激的反传统情结和革命性格。寻源讨本,我们不能不承认,新文化运动带有深刻的近代西方文化印记和遗毒。

实际情况是,新加坡国立大学劳悦强教授早就著文严正批驳:“甄文有违常识,思想混乱,语无伦次。”所谓“特别期待出来一篇能匹敌或者超越它的批评文章”云云,实属掩耳盗铃。

孝道也是这样。孔孟时代的孝道,自然不必同于汉唐;汉唐的孝道,自然也不必同于当今。这就好比谈恋爱,爱情的真谛亘古不变,而谈恋爱的方式则自然时代各不同。倘若甄先生回心转意,把宝贵的精力用在研究历代孝道制度的沿革,以为今世借鉴,倒是真能够“扬名于后世,以显父母”。

又称新加坡佛学院纪赟先生“与我的一些观点接近”。实际情况是,纪先生明明说“但是古代的孝道,却有非常值得保留的部分”,立场截然相反,所谓“接近”云云,实属自欺欺人。

甄鹏在《联合早报》近著《三论孝道可以休矣》,自称:“《孝道可以休矣》是我颇有代表性的一篇议论文,旁征博引,逻辑性强。我特别期待出来一篇能匹敌或者超越它的批评文章。”

自从陈独秀标榜“新道德”,就曾明告天下:“我们不满意于旧道德,是因为孝悌范围太狭了。”吴虞更是断言:“孝的观念把中国变成一个制造顺民的大工厂。”而鲁迅,也在《二十四孝图》中对孝道提出批评。因此,不必等到甄先生,这些先生早已宣布“孝道可以休矣!”

(作者是本地学者,现任中国中山大学哲学系(珠海)副研究员)

又说“这是近些年该报绝无仅有的一次”云云,大有盛况空前、自鸣得意之色。实际情况是,批评的声音前赴后继、纷至沓来,作者却误以为是引起了大反响、出了大名,实属错会人意。君子好名,求之有道。子贡说:“君子恶居下流,天下之恶皆归焉。”先生其勉之!

与西方不同,中国文化的根基不是宗教,不是科学,而是儒学。西方宗教的最高权威是上帝,信爱上帝自然高于父子亲情,职是之故,基督教并不特别提倡孝道;近代西方文化植根于天赋人权观念,君与臣、男与女、父与子都被置于权力斗争的视角予以审视,由此产生了君权批判、男权批判和父权批判。于是,近代西方哲学家如狄德罗、孟德斯鸠之徒都对孝道大加挞伐,就不难理解了。

在这个意义上,正如曾昭旭先生所说,孝道具备了宗教的功用与价值,却又避免了宗教的出世倾向。其次,孝道可以作为救正近代西方文化的中国方案。时至今日,近代西方文化的流弊日益暴露,基于权力视角的君臣(政府与人民)、男女、父子关系日益撕裂,国家与国家之间也因为恶性的权力斗争而危机重重。只有唤醒人类固有之性情,明瞭人生应有之道义,才能化解人伦矛盾与当代危机于未形;而化解的开端,必始于孝道。

马一浮、唐文治两位先生也力弘《孝经》,马先生撰《孝经大义》,唐先生撰《孝经大义》《孝经救世编》。马先生认为:“《孝经》始揭父子之性,在《诗》曰秉彝,在《书》曰降衷,在《易》曰各正性命,在《中庸》曰天命之谓性。孟子曰:‘尽其心者,知其性也;知性则知天矣。’此而不知,故于率性之道、修道之教皆莫知其原。”唐先生指出:“《孝经》之学在培养生机。”两位先生都注意到,孝道是性情的根本,教化的根源,人心的生机。可惜,举世皆醉,马、唐二先生之说可谓空谷足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