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了小烤箱,晚饭后我们仍如常写作业,当广播剧时段一到,便自动团结在小烤箱的周围,听《苦海孤雏》《马票狂想曲》等等长篇广播剧,准时跟进,不敢遗漏,一如父亲下了班把皱折不堪的《星洲日报》带回家,我们带着宵夜心情,追读武侠和那些可以对号入座的影圈八卦小说。
大选后10个月光景,小岛爆发了种族暴动。那天近午,我一如既往搭车上学。车行一英里,来到裕廊英校前的车站,刚巧从市区方向迎面驶来的巴士也到站,司机二人窃窃私语之后,我方司机大叔起身,用闽南话对搭客宣布:要“Gai Giam ”了,赶紧下车,搭对面那辆巴士回家。我一头雾水,虽不知“Gai Giam”是啥冬瓜豆腐,也随众人下车上车。回到家,母亲诧异,我如实相告是司机的主意,顺便补上刚才不小心捡到的一句话:华人和马来人相杀了。母亲闻之色变,适逢父亲返家,两人嘀咕一阵之后,差遣我快快到村口的铺子买个收音机电池回来。从双亲凝重的神情,我感知出大事了。那天母亲不吝让收音机开声相伴,焦虑地等待上学仍未返家的女儿。收听了华语新闻,我才恍悟司机大叔口中的“gai giam”,就是戒严。接下来几天,我的生活添加了两小任务,一是确保大电池与小烤箱的连接顺畅,接收清晰,避免出现沙沙沙的杂音;二是当母亲对小烤箱播出的新闻有所疑问,我权充解说员。
这台形似家用烤面包机的收音机,过继我家不及三年,就寿终正寝了。这段难忘的花晨月夕,“小烤箱”陪我们经历了本岛的两件大事,一是1963年大选;一是1964年种族暴动。要是当时没有这具小烤箱,我们就享受不到第一时间知情权。1963年的议会选举,是至今为止竞争最激烈的一次。这场在新加坡加入马来西亚才五天的选举,行动党与社阵较量的结果,闪电得票率四成六,所得席次逾七成,以数十票或百余票定输赢的选区,多达十余个。那晚开票,村里有几户邻居来了,父亲把小烤箱搬到院子里,挂上汽灯,众人围坐便聊起了过去几天的道听途说。随着战报从箱子里陆续传来,叹息与亢奋兼而有之,落寞与惊喜交叉感染。夜已央,情绪却未见止息,我虽不解情绪指数何以如此跌宕,却感知了这有声箱子的隐形力量。
独立前后,电视仍是稀有物,收音机才是升斗小民的生活寄托,一如今日的手机,时刻都让人惦着。闲时我与同侪忆旧,聊着那年的消遣,大伙儿都念及电台广播。我们属于有节目都愿收听的战后婴儿潮,从民歌、童谣、时代曲,到歌剧、大戏、声乐作品,都来者不拒,不会贸然地把这些文化水喉关掉。音乐无国界,60年代的年轻人,听30年代的老歌,无所谓,没代沟。聆听“靡靡之音”《毛毛雨》之余,也一样让咏叹调《我仿佛在花丛中》入耳来。下里巴人与阳春白雪,从同一个音箱里潺潺流出;粤曲《帝女花》与潮音《陈三五娘》,在同个频道轮流普度众生。在物质欠丰的年代,什么都好,不嫌不挑,只要能填补精神饥饿,就全单收下,包括宗教节目《天国之声》。那种“饥不择食”“食欲旺盛”的状态,连经济行情播报也“过耳不忘”,闽南语报告的“一号烟花、南榜黑椒……”至今仍悠然躺在记忆匣子里。
与小烤箱的生活互动中,我意外发现,母亲对戏曲本事与唱词的把握是如此了得。她不识字,但电台播出的琼剧,她百听不厌,喜爱至极。戏里的说白唱词,很文言,她却听出味道来。有时她边烫衣边听戏,会预告高潮快了,好听的片断紧跟到来。后来母亲聊起,她年少在故乡,每逢庙会,戏是没日没夜地搬演,她们天天报到,戏台成了她变相的教育学堂,长期反复观看,耳濡目染,通了任督二脉,情节与唱词,一一入脑来,呼应了“熟读唐诗三百首,不会作诗也会吟”的说法。
我念小五那年,父亲的朋友换了一台收音机,便把原有的那台送给我们。这一馈赠,虽然使家里添了一笔开销,但生活却瞬间丰富起来,大家还是乐见的。添加的支出,是用在收音机的电池上。那电池,块头大,长十吋许,像块砖,一个要好几块钱,那年头听着,叫人心紧。
聊着那年的消遣,大伙儿都念及电台广播。我们属于有节目都愿收听的战后婴儿潮,从民歌、童谣、时代曲,到歌剧、大戏、声乐作品,都来者不拒,不会贸然地把这些文化水喉关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