混沌的森林,偶尔会被突然响起的紧急呼救铃摇醒。医护人员在天翻地覆中,从各个阴暗的角落涌现,推着叠满药物和注射器的手推车,冲向闪着红灯的病房。一番骚动过后,再如鸟兽般忽悠散去,恢复以往的和谐平静,仿佛之前的摇摇晃晃,只是一阵强风剧烈地掠过。
窗外的日照和煦的泄了进来,大伯母的眼眶中似乎有一点泪水的折光,看模糊了,整个人就像是一朵微微摇曳在朝露中的花儿。
我寻着味道的痕迹,惊讶地抬起了头。只见大伯父左腹下方,竟裂开了一个圆滚滚的大洞,一坨活生生的白肉,蠢蠢欲动。在起伏和胀缩间,肥嫩的大洞中央,不时泻出些许土褐色的液体,缠缠绕绕,犹如活活横剁了一条还在泥泞中挣扎的蚯蚓。
她小心翼翼地拎起大伯父的衣角,我们三人下意识地避开了彼此的目光。我盯着地板不敢疏忽,战战兢兢地站在大伯母的身旁,遵循指示从床头柜里,取出一只套着塑料圆环的米色袋子。我继续低垂着头紧捏袋子,直到一股扑鼻而来的恶臭,毫无预警窜上鼻翼。
大伯父的后半生坎坷且曲折。中风五年,他披荆斩棘,从未放弃与病魇抗衡。
大伯母手法熟练地用消毒巾,抹去边缘残留的粪便,再把我手里的袋子服帖地黏在大伯父的腹部上。她熟稔的动作,几乎已经成为一种生活习惯,脸上毫无难色,还安慰似的对我露出了淡然的笑容。
那一晚,临终关怀中心的这间病房寂静无比,没有慌乱的鸟兽,没有荒凉的悲啼,似乎只有窸窸窣窣的微弱声响。大概是那只蚯蚓,钻进了人世间的这一片黄土,挖了一个很深很深的洞,将大伯父永远葬在了那里,尘归尘,土归土。
大伯父的单人房,位于五楼走廊的尽处,必须经过六七间隔房才能抵达。虽然实际距离不远,走起来却像是一辈子。在我迷蒙的余光里,那一道道卧床不起的身影,一双双空洞无神的眼眸,至今都藏匿于某个幽暗的灌木丛中,隐蔽在记忆的鸟语花香底下,却常在夜深人静的时候,冒着绿光直勾勾地注视着我。每每探望,我总得在大伯父的病房外站上一会儿,待情绪平复,才能挂上笑容和慰问推门而入。
蚯蚓的再生能力是与生俱来的,而在这座白色森林里,它似乎更加肆无忌惮,大口大口地咀嚼着大伯父和他所剩无几的一生,排泄出一袋袋浑浊的意念和腥臭。经过几番折腾,大伯父似乎已失去了抗争的意愿。不过两个月,蚯蚓就把大伯父由内而外啃食一空,只留下一具枯黄发黑的躯壳。
伤口还没愈合,大伯父出入厕所不便,大伯母都尽量亲力亲为,只需丈夫一个眼神。通常到了这个时候,她都会温柔地把我支出门外。唯独一次,堂哥堂姐和看护恰巧都不在,大伯母也只好难为情地请我帮忙打下手。
除了药物掺杂消毒水的刺鼻,大伯父的病房里还多了股难以言喻的闷气。大伯母一向爱干净,也把丈夫照顾得整洁服帖,每天替他用湿布擦身,再撒上味道清新的蛇牌爽身粉。这股说不上来的怪味儿,想必源自他处,我起初也不以为意,更未曾留意大伯父腹部左侧,藏在衣衫下那包鼓鼓的物体。
在这之前,我不曾知道大伯父即便有一天恢复了行动,也不能像正常人一般排便。我掩盖不住错愕,呆滞地盯着大伯父残破不堪的皮肉,窥见稀稠的黄浆倾斜而下,流入半挂在腹部上的那只米色袋子。
临终关怀中心不见天日,里头却藏着一座森林,四处长满没有叶子的大树。插入肺腑的管子是纵横交错的枯枝,伏地而行的电线是盘根错节的根茎,起伏薄弱的心电图,则是必然蜿蜒直到尽头的年轮。
但就在即将恢复行动能力之前,竟被诊断出患上了大肠癌,发现时已是晚期。一个月之内,他动了两次手术,切除了两块肠子。大伯父再次卧床,期间病情没有恶化,也不见好转,医院最终以床位不够,必须另作安排的理由,将他无情地调来了这里。其实,所有人那时都已心知肚明,这个决定背后的意义。
作者一句话:新年团聚之际,易想起久别故人。
字食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