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们来到了一个隐蔽的街角,前方有一节台阶,引向漆黑一片的地下。阿光本有些踌躇,但女孩闪闪发亮的眼睛眯成一条线,让他又有些心动,想延长与她共处的时间:“送你到门口吧。”

哒哒,哒哒。女孩的高跟鞋走出便利商店,却走进阿光安静了许久的心,在那儿跳起踢踏舞。她身上淡淡的香水参杂酒味,还余留在店里。阿光深吸了一口气,希望能在这场邂逅消散前,将它永久保存在记忆的深处。

她察觉到阿光的魂不守舍,下意识将头发拨到耳后,指尖却不小心勾到口罩的皮筋。那一刻,绳子“啪”的一声断了,还来不及遮掩,蓝色一次性布料便划过女孩的脸颊,揭露了她白皙无瑕的皮肤,和一张晶莹饱满的红唇,好似花瓣沾上了露水。

阿光失魂般紧掩着口罩,拉着身边穿着深红色紧身裙的女人就想往外冲。跑了几步才察觉,那不是出现在便利商店里的同一个女孩。他猛得转过身,发现有好几个人,外形着装几乎都和女孩一模一样。

阿光故作淡定地转过身,却还是被女孩眉目之间的娇艳所触动。那张普通到不能再普通的蓝色医用口罩,遮蔽不住女孩非凡的美貌。她圆溜溜的双眼闪烁着微光,像装着一整个宇宙,仿佛与她四目交接时,一不小心就会坠入荡漾的星河。或许因为喝了酒,女孩稍许涣散,全身微微泛红,如同清晨一朵含苞未放的红花儿,倾倚在收银台前。

“为什么在这里工作,难道不危险吗?”

“我到了,谢谢。”

“我是说应该有很多图谋不轨的人来光顾吧?”

接下来几个深夜,阿光都心神不宁,每每店里的来客报知感应器响起,脑海里都会浮现月牙的身影,但迎接他的是一次次希望落空。面对如同行尸走肉般进出店里的顾客,便更想念了。他愿意相信月牙也同样喜欢自己的陪伴,只是因为那是她的工作,所以必须收费罢了。

阿光打工的便利商店,每晚一般只有十来个客人光顾,当中近半都是熟客。他们买的,固然就是那几样商品,像是香烟、零食或是避孕套,在某种程度上都是为了填补内心的空虚吧。说是熟客,其实阿光与他们少有交谈,也认不得他们的面孔,倘若摘下口罩或许更显陌生。

哒哒哒哒,一双高跟鞋掷地有声地绕到便利店后方的糖果区,清脆地回荡在便利商店各个角落。

开年的后半夜,街道空荡荡的,安静得似乎能听见蟑螂老鼠在沟渠边乱窜。冠病暴发后,以往热闹喧嚣的小镇顿时沉默了下来,少了音乐,少了笑声,少了色彩,一切变得黯淡无光。远远望去,好像也只有阿光每晚值班的24小时便利商店,还亮着微弱的灯。

话说回来,10点半的禁酒时间早过了,这么晚了哪里还能喝到酒?而且还在喜欢巧克力饼干的年龄,就学会抽烟?他望着女孩离去的背影过了马路,昏暗的街灯下,那一抹艳丽的红色,显得无比迷人又神秘。

那是个霓虹灯管制成的招牌,以红白色勾勒出一张女人嘴唇的形状,正在亲切地笑着,下方还有四个字写道:微笑宝贝。女孩推开了招牌旁一扇厚重的门,万丈光芒毫无预警地倾泻而出,亮得阿光一时睁不开眼睛,震耳欲聋的音乐则差点将他淹没。

阿光如同过街老鼠或蟑螂,差点就被人逮个正着。情急之下,他慌忙躲进最近的一条窄巷里。大雨朦胧中,他看见那熟悉的身影,踩着熟悉的高跟鞋,说着熟悉的对白,和一个不熟悉的男人,消失在熟悉的地道里。

“我没事,”女孩擦了擦膝盖上的灰,试着走了几步后为难地说:“好像扭到了。”

“第一次来难免都会不适应,不然你先坐下歇歇?”月牙这时已换上平底鞋,一拐一拐地回到阿光身旁,手里还握着一瓶威士忌:“这瓶算我的,就当谢谢你扶了我一把。”她摘下口罩,这次没有遮遮掩掩。

女孩这才取下半挂在脸上的口罩,边走边换上新的。她似乎没注意到眼前的路牙,被绊了个正着。娇小的身躯像是一片薄薄的枫叶,飘落在人行道旁。

又过了漫长一周。那天晚上下着滂沱大雨,乌云遮蔽皎洁的月光,黑压压的一片仿佛即将坠落。雨淅淅沥沥地落下,在阿光的心里泛起波澜,他终于按捺不住内心的焦躁,锁了店门便往夜店的方向跑去。

这时,雨下得更大,路面早被黑暗吞噬。他按了按口袋里厚厚的一叠现金,犹豫片刻,最终还是选择走下,通往一片霓虹的深谷。

阿光如同过街老鼠又或是蟑螂,差点就被人逮个正着。情急之下,他慌忙躲进最近的一条窄巷里。大雨朦胧中,他看见那熟悉的身影,踩着熟悉的高跟鞋,说着熟悉的对白,和一个不熟悉的男人,消失在熟悉的地道里。哒哒哒哒……

“我到了,谢谢。”

“你去哪?我送你。”阿光看了看手表:“店里这个时候一般不会有客人的。”

返回路面之际,天已经快亮了。另有几名顾客和阿光同时离开,登上阶梯后,他们不约而同地戴上口罩,丝毫没有交集,各自往不同的方向离散。阿光急忙回到便利商店查看前两个小时的监控录像。不出他所料,这期间连一个人影都没进来过,他稍微紧绷的情绪有所舒缓,但紧跟着却是一股挥之不去的怅然。

阿光一路飞奔到了空无一人的街角,即使撑了伞全身仍被无情地雨水浸湿。正当他三步并作两步地迈步向前,身后则突然传来一把熟悉的声音。

陌生女人轻轻推开阿光的手,半闹半笑着说:“月牙妹妹,快管管你的客人啊!”

女孩没有推托,点了点头:“就在附近。”

哒哒哒…… 哒。

疫情暴发后,政府规定人们一旦踏出家门,口罩可戴不可摘。倘若逼不得已得在外吃饭喝水,或是突然觉得喘不过气来,必须前往设置在特定区域的消毒隔间才能取下口罩,这些隔间每次只允许一人使用。如此看来,这很可能是阿光近五年里,第一次见到陌生女人完整的面容,那么赤裸裸地出现在他的面前。

月牙,原来她叫月牙。阿光脑海里顿时浮现女孩那双笑起来时弯弯的双眼,心情稍微平复。

“我们卖笑不卖淫,就当互相作伴吧。”

下了梯阶后的路,可说是伸手不见五指。女孩则没有半点犹豫地迈步向前,脚腕像好了许多。阿光反而因为有些胆怯,慢下了脚步。女孩带着他拐了个弯,终于在不远处看到了一束光,阿光这才松了口气。

“外头的世界让我窒息。”月牙幽幽点亮指间的香烟,橘光倒映在她逐渐暗沉的面容:“我宁愿被抓,也不想只是过活。”

“我不是这个意思。”

大雨朦胧中,他看见那熟悉的身影,踩着熟悉的高跟鞋,说着熟悉的对白,和一个不熟悉的男人,消失在熟悉的地道里。

凌晨4点半,阿光在储物室里点算货物,眼皮不由自主地向下垂。睡意来袭之际,门口的感应器突然响起,撕破了一晚的沉静。“欢迎光临!”还没晃过神,阿光就反射性地喊道,尾音还破了一半。他匆匆赶到收银台前,却不见顾客的踪影。

“我到了,谢谢。”

“唔,那个……”女孩连忙用手捂着嘴,抓起身后架子上的一盒口罩,放在柜台上:“另外,我还要一包香烟,丁香味的。”她难为情地笑了笑,眼睛眯成两个月牙,手掌后的嘴角上扬,两颗小梨涡也若隐若现。

阿光恍然大悟。但说实话,这并不是他从未预料到的结局,但冰冷的雨水还是渗透阿光炽热焦灼的心。他缓缓走到阶梯旁,俯瞰脚下无底的深渊。

闭路电视显示,一个穿着深红色紧身连衣裙的女人,半蹲着浏览货柜底排的甜食。即使是在疫情前,也少有女孩会在半夜三更,打扮得如此亮丽显眼,独自一人在外闲逛。阿光好奇,继续从远处悄悄地观察。乌黑卷曲的披肩长发遮蔽着半边脸,纤细的手在架子上徘徊,终于握起一盒巧克力味的熊猫饼干,朝柜台走来。

阿光从未对一个人的微笑如此着迷,他的脸颊变得滚烫,刻意避开女孩的目光无处安放,落在断裂的口罩皮筋上。绳子还悬挂在她的侧脸,像是不经意滑落下来的内衣肩带。阿光匆匆替她结了账。

几杯烈酒下肚,月牙越喝越安静,阿光则松懈了许多。虽然还是对眼前飘忽不定的魅影保有戒备,也不习惯在外人面前摘下口罩,但巧遇月牙后内心泛起的波澜让他沉溺,无法从夜店离开。

“没事吧?”阿光冲出便利商店,把女孩扶起来。

“欢迎光临!”那是一群女人的声音。

五年了,一米的社交距离早已在阿光的心里,形成一望无际的鸿沟。本该在阳光下度过的青葱时代,却被这场永无止尽的疫情,推入了黑暗之中。他早已忘记自己也曾是一个热情健谈,且还算得上帅气的少年。在无数个沉寂的夜里,阿光望着玻璃窗外的虚无,觉着一眼就能看见尽头。

微弱的月光下,两人的影子拉得很长很长。女孩的手臂跨过阿光的肩,阿光则小心地撑着她的腰,那是一个既熟悉又陌生的距离。他们穿过三两条后巷,路似乎越走越黑,阿光还不知道在这座已经十分黯淡的小镇上,还有更幽暗的地方。

这些年来的各项防疫条例,从根本上改变了人们的作息,包括阿光在内的居民也在潜移默化中适应新常态。他们似乎忘记,生命不只是为了存活,身边还有好多好多值得期待和感受的事物。

空气中的烟酒味扑鼻而来,阿光使劲撑开眼皮,激光随着舞曲节拍忽明忽暗,他在恍恍惚惚中拼凑出一家夜店的模样。近百名男男女女裸着脸蛋,簇拥在舞池里扭动着身子,嘻嘻哈哈闹成了一团,没人遵守任何防疫规则。

当然,店里每晚也都有他完全不认识的身影进出。有些在运动过后进来买饮料解渴,有些纯粹觉得天气太热进来吹吹冷气,也有些跟阿光一样,只是希望能在失眠的夜里找些事情来做,在不违法的情况下,与人稍有接触。毕竟这些日子里,小镇上形单影只的人实在太多太多,必须想办法互相取暖,才过得下去呀。

阿光后来结账时才知道,互相作伴的代价不菲,一小时250元,幸好没算酒钱,总共500元。

“你也是图谋不轨的人吗?”这是阿光第一次见到她失落的样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