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一年七月初六,晌午太阳很大,麦场里的白杨树都被晒得直不起腰。我迷迷糊糊地赖在炕边,一边听知了叫,一边念叨:“油糕,饸饹”等只有老家庙会上才常见的食物。半睡半醒间,院里的黄狗一阵兴奋地乱叫。明娃冲进里屋,把我一阵摇醒。“戏班子都提前来戏台了,额 二爸今年管唱戏的,咱能去后台耍! 赶紧起! 走! 耍去!” 明娃说得很快很急。我只听见戏台两字,就被拖着向庙旁的麦场方向跑去。
乡下的麦场永远是最忙活的地方。夏末,各家各户的麦子刚打完,就要赶紧给庙会腾地方了。钢铁架子已经搭好了。厚实的墨绿帆布贴在上面,后台形成一个巨大的方形帐篷的样式。明娃十足地兴奋,从帆布接茬的缝里一闪身,滑了进去。我太胖,只能寻门。结果两步开外,门就在一扇帘后。
明娃随手抓起桌上一个毛刷,模仿着对面的旦角,对着镜子,假模假样地对着脸刷,也在我脸上比一比。扬起的粉末在帐篷缝隙里透进的昏黄光线下升腾。猛地一个喷嚏,口水和粉末,和着演员们匆忙上台时踏起的黄土,永远的悬停在某个地方。
作者一句话:“我爹爹贪财,把我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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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是一句秦腔名句。秦腔是流传在陕西一代的地方剧种。十几年前,智能手机初登市场,繁多的功能中,最受家乡小城居民追捧的功能就是储存与播放各类音频,以及随意更换来电铃声。一段时间内,这句秦腔选段耀武扬威地挟持了小城居民的手机,也绑架了人们的双耳。这句唱词是毫不费力就唱得出来的,那段时期也是我记忆中秦腔最后的辉煌。
起初只有几个旦角在台上开场,后台的男人们都在幕布后百无聊赖地排着。待锣鼓二胡唢呐一起演奏时,方才鱼贯般涌上台去。后台登时就空荡荡的,我呆呆地望着半拉身子裹在幕布里的明娃。慵懒的阳光打在他脸上。咿咿呀呀的唱腔和台上演员的身影在明娃单纯的脸上浮动。秦腔演员和明娃没有任何联系。这一切像一种透明的幻象,漂浮在极速流逝的夏日光影里。
后来,我们在七月七日正会时,吃了油糕。烫面做成的外皮包裹白糖心儿,压成秤砣大小的圆饼下油锅炸。我最喜欢看白胖的油糕下潜入油锅,浮浮沉沉一番,呈夺目的金黄。有时师傅来不及捞起,短短几秒,油糕就会立刻苍老,疲态尽显。
在家乡,秦腔好像只在两个场合出现,一是庙会,一是葬礼。
老家黄土塬边的村子,几乎每一村都供有土地庙,祈求风调雨顺。粮产丰沛是每一个粮农的愿望。庙会起先是拜神的仪式,后来又有了集市和戏剧演出。在物资匮乏和文化生活惨淡的地区,庙会算得上是一件让人兴奋许久的大事了。
明娃是老家隔壁家的孩子,和我一般大。大名刘小明,是全村唯一一户异性人家。据说是文革后迁户过来的。六七岁的我不晓得太多。当初我不说方言,同村的孩子也就不太和我玩到一起。只有明娃,用十分蹩脚的普通话和我交谈,即便我后来也告诉过他我听得懂方言,他还是有自己的固执。
明娃自幼在这片黄土地里滚爬。农历七月初七是老家庙会,适逢暑假,我回老家玩,他都会提前几天来跑来和我计划。庙会要吃什么?大戏要唱哪出?诸如此类我不太懂,也不是特别感兴趣的话题。只是想着从爷那里要点钱,去买些城里见不到的东西。
身后,顿时爆发了一阵声势浩大的掌声和喧哗,像电视里排练过一般。杂闹中,秦腔散场,油糕摊前围绕起越来越多的乡亲,我和明娃吃着自己手里的油糕,在人潮的涌动中便逐渐丢失了彼此。(二之一)
“额 爹 爹 探 财,罢 额 卖(一声)”
我咽了口水。于是当即买了四个油糕,只一元钱而已。遂分两个给明娃。明娃揣兜里紧攥的手随即松开,接过油糕便咬下一口。内馅儿是融化后滚烫的白糖,晶莹透彻的像明娃咧嘴的样子。
在家乡,秦腔好像只在两个场合出现,一是庙会,一是葬礼。相比而言,我是更喜欢庙会上的。
相比而言,我是更喜欢庙会上的。
我刚进门,迷迷糊糊依旧没清醒,一头撞到一个大汉的屁股上。大汉吆喝一声:“谁家的娃娃到处乱跑!” 说着转身,黑白红绿大花脸一下杵在我眼前,眼睛瞪得圆鼓鼓,简直就是庙里的神像。我怔在那儿,说不上话来。然后,全屋子的花脸都望向我。后背的汗“唰”地直冒,也不知是梦是醒,是真是幻了。明娃不知从哪儿冒出来说:“刘建国是我二爸! 他叫额来耍!”把我手一抓,“走,咱耍去!” 飘走的魂儿被这么一把抓了回来。于是,我俩就明目张胆地合坐在一张空闲的化妆凳上,只有半个屁股蛋儿将就担在凳子边上。
(每条斜线代表一拍,上边的字是陕西话变调之后的表示,原写做“我爹爹贪财,把我卖”。按节拍念白,大概多少能体会一些秦腔的余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