夕阳迅速上完了剩余的妆,搭车前往她的工作处。她来到负责的11A病房,就在我隔壁的床位熟练地替那名骨折的中年男子量血压。我仰躺在床上看着灰白色的天花板,眼里浮现她淡淡的笑,就这么映在苍白的脸上,耳畔响起她不断重复的:“陈先生,今天感觉有好一点吗?” 以及那些仿若妻子才会脱口而出的叮咛。她靠近我的时候,头上的风扇似乎吹起了些许苍白的粉,然后那些粉慢慢地飘落,落在桌上那杯已经冷却的黑咖啡里,落在我的白发中。
她抬起我的左手帮我量血压,被裹住的左臂迅速地被挤压,像个不断被灌入氢气的热气球,之后慢慢萎缩、无力,生命从无数细小的洞口流出。
大概许多年过去,夕阳也就不会记得我了。夜晚将我晕染得变了颜色,如今的我竟然像男护士那般黝黑了。即使夕阳对我笑,我也无法折射出什么彩虹。
像一张厚度适中的白纸,她心想。
一切安顿好之后,夕阳只是带了一束花来看我。她也没有笑,只是我发现她脸上的妆更厚了,整个人的脸色苍白得吓人。我一直忘记要劝劝她,小女孩涂那么厚的粉底做什么,很伤皮肤。
最后一次进医院的时候,我看见以前的床位换了人,又是一副生命进入倒计时的病态老态的样子。而床边的沙发椅上是夕阳,看着窗外傍晚的最后一道光线淹没在厚厚的云层之中。夕阳折叠着双腿,轻轻地摇晃起来。
作者一句话:也许那位男护士会说,没有人能够占据一个床位太久。
“陈先生。” 我睁开眼睛,夕阳就站在背对窗口的位置对我微笑。斑驳的阳光在她的脸上布满阴影,使她的五官变得难以辨识,但我知道她在笑。
夕阳是个年轻的女孩,才二十出头,年轻的女孩都爱笑。
夕阳不值班的时候,照顾我的是一个粗壮黝黑的男护士。他不像女孩那般轻声细语,也不爱笑,整个人冷冷的,我总是缩在我的棉被里装睡。或者我是真的睡着。我又看见夕阳在她缀满粉红色与橘色吊灯的房间内,傻傻地看着镜子,无法克制自己地往脸颊搽上一层又一层粉,直到脸上挂不住笑,嘴角因为承受过重而耷拉下来,每眨一次眼睛就有粉从她细长的睫毛掉落。掉落在夜色中,像一颗颗因为许愿而坠落的星星。
我是在深夜时分离开的。夕阳隔天做早班的时候从男护士那儿收到了消息狠狠地怔愣了一会儿,又悄悄地收起了她那不慎露出的怪罪的眼神。男护士只是冷静地交代了其他病人的事情,声音像消毒水那样微微刺痛着夕阳某个敞开的伤口。
男护士又来了。巡视了一下病房之后,就坐在我专属的沙发中,沉沉地陷进那柔软而已有些折痕的布料里,无法起身离开。他就坐得那样近,我即使攥紧了棉被还是无法抵御那股彻骨的寒冷蹿入我的经脉。他又前倾了身子,动手检查起床边的尿袋。每一日躺在床上感觉温热的液体从体内溢出我都惊心那是不是血。曾经意气风发地每一日都在膨胀,感觉世界以我为重心不断靠拢,如今已是凋零的状态。越来越轻,最后像夕阳的那些白粉被风卷起,又悄悄坠落。
我极少清醒的时刻,夕阳都会将我搀扶到旁边的单人沙发椅上,让我坐上一两个小时。夕阳说这样血液才会流通,背后也不会过于闷热。躺在床上的我无力翻身,于是即使夜晚的冷使我的手脚冰冻麻木,我的背还是闷热的,这样的温差总使我联想到不太善良的事情。多数我不去细想,只将它们一一放置在臆想中生了火的烤架上,不断将它们翻面。夕阳进到过我的梦里,她见过这些事情,只是无法理解它们。善良的人无法理解不善良的东西。她只是一贯微笑,笑里有股浓郁的安抚力量。我就这样靠在沙发里,听着夕阳诉说一些善良的事情,感受她将纤细的手指划过我的脸颊,替我刷上一层淡淡的白粉。
夕阳抬起眼眸,凝视着镜中自己的样子,只是刚刚上了一层厚厚的粉底,还未来得及涂抹任何多余的颜色,就这样一张不能说是素净的脸,在房间内普照的灯光下显得格外苍白。